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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卷 陈可常端阳仙化

  利名门路两无凭,百岁风前短焰灯。只恐为僧僧不了,为僧得了尽输僧。

 

  话说大宋高宗绍兴年间,温州府乐清县,有一秀才,姓陈,名义,字可常,年方二十四岁。生得眉目清秀,且是聪明,无书不读,无史不通。绍兴年间,三举不第,就于临安府众安桥命铺,算看本身造物。那先生言:“命有华盖,却无官星,只好出家。”陈秀才自小听得母亲说,生下他时,梦见一尊金身罗汉投怀。今日功名蹭蹬之际,又闻星家此言,忿一口气,回店歇了一夜,早起算还了房宿钱,雇人挑了行李,径来灵隐寺投奔印铁牛长老出家,做了行者。这个长老,博通经典,座下有十个侍者,号为甲、乙、丙、丁、戊、己、庚、辛、壬、癸,皆读书聪明。陈可常在长老座下做了第二位侍者。

 

  绍兴十一年间,高宗皇帝母舅吴七郡王,时遇五月初四日,府中裹粽子。当下郡王钧旨分付都管:“明日要去灵隐寺斋僧,可打点供食齐备。”都管领钧旨,自去关支银两,买办什物,打点完备。至次日早饭后,郡王点看什物,上轿,带了都管、干办、虞候、押番一干人等,出了钱塘门,过了石涵桥、大佛头,径到西山灵隐寺。先有报帖报知,长老引众僧鸣钟擂鼓,接郡王上殿烧香,请至方丈坐下。长老引众僧参拜献茶,分立两傍。郡王说:“每年五月重五,入寺斋僧解粽,今日依例布施。”院子抬供食献佛,大盘托出粽子,各房都要散到。

 

  郡王闲步廊下,见壁上有诗四句:“齐国曾生一孟尝,晋朝镇恶又高强。五行偏我遭时蹇,欲向星家问短长。”郡王见诗道:“此诗有怨望之意,不知何人所作?”回至方丈,长老设宴管待。郡王问:“长老,你寺中有何人能作得好诗?”长老:“覆恩王,敝寺僧多,座下有甲、乙、丙、丁、戊、己、庚、辛、壬、癸十个侍者,皆能作诗。”郡王说:“与我唤来。”长老:“覆恩王,止有两个在敝寺,这八个教去各庄上去了。”只见甲乙二侍者,到郡王面前。郡王叫甲侍者:“你可作诗一首。”甲侍者禀乞题目,郡王教就将粽子为题。甲侍者作诗曰:

 

  四角尖尖草缚腰,浪荡锅中走一遭。若还撞见唐三藏,将来剥得赤条条。

 

  郡王听罢,大笑道:“好诗,却少文采。”再唤乙侍者作诗。乙侍者问讯了,乞题目,也教将粽子为题。作诗曰:

 

  香粽年年祭屈原,斋僧今日结良缘。满堂供尽知多少,生死工夫那个先?

 

  郡王听罢大喜道:“好诗!”问乙侍者:“廊下壁间诗,是你作的?”乙侍者:“覆恩王,是侍者做的。”郡王道:“既是你做的,你且解与我知道。”乙侍者道:“齐国有个孟尝君,养三千客,他是五月五日午时生。晋国有个大将王镇恶,此人也是五月五日午时生。小侍者也是五月五日午时生,却受此穷苦,以此做下四句自叹。”郡王问:“你是何处人氏?”侍者答道:“小侍者温州府乐清县人氏,姓陈名义,字可常。”郡王见侍者言语清亮,人才出众,意欲抬举他,当日就差押番,去临安府僧录司讨一道度牒,将乙侍者剃度为僧,就用他表字可常,为佛门中法号,就作郡王府内门僧。郡王至晚回府,不在话下。

 

  光阴似箭,不觉又早一年。至五月五日,郡王又去灵隐寺斋僧。长老引可常并众僧接入方丈,少不得安办斋供,款待郡王。坐间叫可常到面前道:“你做一篇词,要见你本身故事。”可常问讯了,口念一词名《菩萨蛮》:

 

  “平生只被今朝误,今朝却把平生补。重午一年期,斋僧只待时。

 

  主人恩义重,两载蒙恩宠。清净得为僧,幽闲度此生。”

 

  郡王大喜,尽醉回府,将可常带回见两国夫人说:“这个和尚是温州人氏,姓陈名义,三举不第,因此弃俗出家,在灵隐寺做侍者。我见他作得好诗,就剃度他为门僧,法号可常。如今一年了,今日带回府来,参拜夫人。”夫人见说,十分欢喜,又见可常聪明朴实,一府中人都欢喜。郡王与夫人解粽,就将一个与可常,教做粽子词,还要《菩萨蛮》。可常问讯了,乞纸笔写出一词来:

 

  “包中香黍分边角,彩丝剪就交绒索。樽俎泛菖蒲,年年五月初。

 

  主人恩义重,对景承欢宠。何日玩山家?葵蒿三四花!”

 

  郡王见了大喜,传旨唤出新荷姐,就教他唱可常这词。那新荷姐生得眉长眼细,面白唇红,举止轻盈。手拿象板,立于筵前,唱起绕梁之声,众皆喝采。郡王又教可常做新荷姐词一篇,还要《菩萨蛮》。可常执笔便写,词曰:

 

  “天生体态腰肢细,新词唱彻歌声利。一曲泛清奇,扬尘簌簌飞。

 

  主人恩义重,宴出红妆宠。便要赏新荷,时光也不多!”

 

  郡王越加欢喜。至晚席散,着可常回寺。

 

  至明年五月五日,郡王又要去灵隐寺斋僧。不想大雨如倾,郡王不去,分付院公:“你自去分散众僧斋供,就教同可常到府中来看看。”院公领旨去灵隐寺斋僧,说与长老:“郡王教同可常回府。”长老说:“近日可常得一心病,不出僧房,我与你同去问他。”院公与长老同至可常房中。可常睡在床上,分付院公:“拜覆恩王,小僧心病发了,去不得。有一柬帖,与我呈上恩王。”院公听说,带来这封柬帖回府。郡王问:“可常如何不来?”院公:“告恩王,可常连日心疼病发,来不得。教男女奉上一简,他亲自封好。”郡王拆开看,又是《菩萨蛮》词一首:

 

  “去年共饮菖蒲酒,今年却向僧房守。好事更多磨,教人没奈何。

 

  主人恩义重,知我心头痛。待要赏新荷,争知疾愈么?”

 

  郡王随即唤新荷出来唱此词。有管家婆禀:“覆恩王,近日新荷眉低眼慢,乳大腹高,出来不得。”郡王大怒,将新荷送交府中五夫人勘问。新荷供说:“我与可常奸宿有孕。”五夫人将情词覆恩王。郡王大怒:“可知道这秃驴词内都有赏新荷之句,他不是害什么心病,是害的相思病!今日他自觉心亏,不敢到我府中!”教人分付临安府,差人去寻隐寺,拿可常和尚。临安府差人去灵隐寺印长老处要可常。长老离不得安排酒食,送些钱钞与公人。常言道:官法如炉,谁肯容情!可常推病不得,只得挣挫起来,随着公人到临安府厅上跪下。府主升堂,冬冬牙鼓响,公吏两边排;阎王生死案,东岳摄魂台。带过可常问道:“你是出家人,郡王怎地恩顾你,缘何做出这等没天理的事出来?你快快招了!”可常说:“并无此事。”府尹不听分辨:“左右拿下好生打!”左右将可常拖倒,打得皮开肉绽,鲜血迸流,可常招道:“小僧果与新荷有奸。一时念头差了,供招是实。”将新荷勘问,一般供招。临安府将可常、新荷供招呈上郡王。郡王本要打杀可常,因他满腹文章,不忍下手,监在狱中。

 

  却说印长老自思:“可常是个有德行和尚,日常山门也不出,只在佛前看经,便是郡王府里唤去半日,未晚就回,又不在府中宿歇,此奸从何而来?内中必有跷蹊!”连忙入城去传法寺,央住持槁大惠长老同到府中,与可常讨饶。郡王出堂,赐二长老坐,待茶。郡王开口便说:“可常无礼!我平日怎么看待他,却做下不仁之事!”二位长老跪下,再三禀说:“可常之罪,僧辈不敢替他分辨,但求恩王念平日错爱之情,可以饶恕一二。”郡王请二位长老回寺,“明日分付临安府量轻发落。”印长老开言:“覆恩王,此事日久自明。”郡王闻言心中不喜,退入后堂,再不出来。二位长老见郡王不出,也走出府来。槁长老说:“郡王嗔怪你说‘日久自明’。他不肯认错,便不出来。”印长老便说:“可常是个有德行的,日常无事,山门也不出,只在佛前看经,便是郡王府里唤去,去了半日便回,又不曾宿歇,此奸从何而来?故此小僧说‘日久自明’,必有冤枉。”槁长老说:“贫不与富敌,贱不与贵争。僧家怎敢与王府争得是非?这也是宿世冤业。且得他量轻发落,却又理会。”说罢,各回寺去了,不在话下。次日郡王将封简子去临安府,即将可常、新荷量轻打断。有大尹禀郡王:“待新荷产子,可断。”郡王分付,便要断出。府官只得将僧可常追了度牒,杖一百,发灵隐寺,转发宁家当差;将新荷杖八十,发钱塘县转发宁家,追原钱一千贯还郡王府。

 

  却说印长老接得可常,满寺僧众教长老休要安着可常在寺中,玷辱宗风。长老对众僧说:“此事必有跷蹊,久后自明。”长老令人山后搭一草舍,教可常将息棒疮好了,着他自回乡去。

 

  且说郡王把新荷发落宁家,追原钱一千贯。新荷父母对女儿说:“我又无钱,你若有私房积蓄,将来凑还府中。”新荷说:“这钱自有人替我出。”张公骂道:“你这贱人!与个穷和尚通奸,他的度牒也被追了,却那得钱来替你还府中?”新荷说:“可惜屈了这个和尚。我自与府中钱原都管有奸,他见我有孕了,恐事发,‘到郡王面前,只供与可常和尚有奸。郡王喜欢可常,必然饶你。我自来供养你家,并使用钱物。’说过的话,今日只去问他讨钱来用,并还官钱。我一个身子被他骗了,先前说过的话,如何赖得?他若欺心不招架时,左右做我不着,你两个老人家将我去府中,等我郡王面前实诉,也出脱了可常和尚。”父母听得女儿说,便去府前伺候钱都管出来,把上项事一一说了。钱都管到焦躁起来,骂道:“老贱才!老无知!好不识廉耻!自家女儿偷了和尚,官司也问结了,却说恁般鬼话来图赖人!你欠了女儿身价钱,没处措办时,好言好语,告个消乏,或者可怜你的,一两贯钱助了你也不见得。你却说这样没根蒂的话来,傍人听见时,教我怎地做人?”骂了一顿,走开去了。张老只得忍气吞声回来,与女儿说知。新荷见说,两泪交流,乃言:“爹娘放心,明日却与他理会。”至次日,新荷跟父母到郡王府前,连声叫屈。郡王即时叫人拿来,却是新荷父母。郡王骂道:“你女儿做下迷天大罪,到来我府前叫屈!”张老跪覆:“恩王,小的女儿没福,做出事来,其中屈了一人,望恩王做主。”郡王问:“屈了何人?”张老道:“小人不知,只问小贱人便有明白。”郡王问:“贱人在那里?”张老道:“在门首伺候。”郡王唤他入来,问他详细。新荷入到府堂跪下。郡王问:“贱人,做下不仁之事,你今说屈了甚人?”新荷:“告恩王,贱妾犯奸,妄屈了可常和尚。”郡王问:“缘何屈了他?你可实说,我到饶你。”新荷告道:“贱妾犯奸却不干可常之事。”郡王道:“你先前怎地不说?”新荷告道:“妾实被干办钱原奸骗。有孕之时,钱原怕事露,分付妾:‘如若事露,千万不可说我!只说与可常和尚有奸。因郡王喜欢可常,必然饶你。’”郡王骂道:“你这贱人,怎地依他说,害了这个和尚!”新荷告道:“钱原说:‘你若无事退回,我自养你一家老小;如要原钱还府,也是我出。’今日贱妾宁家,恩王责取原钱,一时无措,只得去问他讨钱还府中。以此父亲去与他说,到把父亲打骂,被害无辜。妾今诉告明白,情愿死在恩王面前。”郡王道:“先前他许供养你一家,有甚表记为证?”新荷:“告恩王,钱原许妾供养,妾亦怕他番悔,已拿了他上直朱红牌一面为信。”郡王见说,十分大怒,跌脚大骂:“泼贱人!屈了可常和尚!”就着人分付临安府,拿钱原到厅审问拷打,供认明白。一百日限满,脊杖八十,送沙门岛牢城营料高。新荷宁家,饶了一千贯原钱。随即差人去灵隐寺取可常和尚来。

 

  却说可常在草舍将息好了,又是五月五日到。可常取纸墨笔来,写下一首《辞世颂》:

 

  “生时重午,为僧重午,得罪重午,死时重午。为前生欠他债负,若不当时承认,又恐他人受苦。今日事已分明,不若抽身回去!

 

  五月五日午时书,赤口白舌尽消除;五月五日天中节,赤口白舌尽消灭。”

 

  可常作了《辞世颂》,走出,草舍边有一泉水,可常脱了衣裳,遍身抹净,穿了衣服,入草舍结跏趺坐圆寂了。

 

  道人报与长老知道,长老将自己龛子,妆了可常,抬出山顶。长老正欲下火,只见郡王府院公来取可常。长老道:“院公,你去禀覆恩王,可常坐化了,正欲下火。郡王来取,今且暂停,待恩王令旨。”院公说:“今日事已明白,不干可常之事。皆因屈了,教我来取,却又圆寂了。我去禀恩王,必然亲自来看下火。”院公急急回府,将上项事并《辞世颂》呈上,郡王看了大惊。

 

  次日,郡王同两国夫人去灵隐寺烧化可常,众僧接到后山。郡王与两国夫人亲自拈香罢,郡王坐下。印长老带领众僧看经毕。印长老手执火把,口中念道:

 

  “留得屈原香粽在,龙舟竞渡尽争先。从今剪断缘丝索,不用来生复结缘。恭惟圆寂可常和尚:重午本良辰,谁把兰汤浴?角黍漫包金,菖蒲空切玉。须知《妙法华》,大乘俱念足。手不折新荷,枉受攀花辱。目下事分明,唱彻阳关曲。今日是重午,归西何太速!寂灭本来空,管甚时辰毒?山僧今日来,赠与光明烛。凭此火光三昧,要见本来面目。咦!唱彻当时《菩萨蛮》,撒手便归兜率国。”

 

  众人只见火光中现出可常,问讯,谢郡王、夫人、长老并众僧:“只因我前生欠宿债,今世转来还。吾今归仙境,再不往人间。吾是五百尊罗汉中名常欢喜尊者。”正是:

 

从来天道岂痴聋?好丑难逃久照中。说好劝人归善道,算来修德积阴功。

第八卷 崔待诏生死冤家

(宋人小说作《碾玉观音》)

  山色晴岚景物佳,暖烘回雁起平沙。东郊渐觉花供眼,南陌依稀草吐芽。

 

  堤上柳,未藏鸦,寻芳趁步到山家。陇头几树红梅落,红杏枝头未着花。

 

  这首《鹧鸪天》说孟春景致,原来又不如仲春词做得好:

 

  每日青楼醉梦中,不知城外又春浓。杏花初落疏疏雨,杨柳轻摇淡淡风。

 

  浮画舫,跃青骢,小桥门外绿阴笼。行人不入神仙地,人在珠帘第几重?

 

  这首词说仲春景致,原来又不如黄夫人做着季春词又好:

 

  “先自春光似酒浓,时听燕语透帘栊。小桥杨柳飘香絮,山寺绯桃散落红。

 

  莺渐老,蝶西东,春归难觅恨无穷。侵阶草色迷朝雨,满地梨花逐晓风。”

 

  这三首词,都不如王荆公看见花瓣儿片片风吹下地来,原来这春归去,是东风断送的。有诗道:

 

  “春日春风有时好,春日春风有时恶。不得春风花不开,花开又被风吹落。”

 

  苏东坡道:不是东风断送春归去,是春雨断送春归去。有诗道:“雨前初见花间蕊,雨后全无叶底花。蜂蝶纷纷过墙去,却疑春色在邻家。”

 

  秦少游道:也不干风事,也不干雨事,是柳絮飘将春色去。有诗道:

 

  “三月柳花轻复散,飘飏澹荡送春归。此花本是无情物,一向东飞一向西。”

 

  邵尧夫道:也不干柳絮事,是蝴蝶采将春色去。有诗道:

 

  “花正开时当三月,蝴蝶飞来忙劫劫。采将春色向天涯,行人路上添凄切。”

 

  曾两府道:也不干蝴蝶事,是黄莺啼得春归去。有诗道:

 

  “花正开时艳正浓,春宵何事恼芳丛?黄鹂啼得春归去,无限园林转首空。”

 

  朱希真道:也不干黄莺事,是杜鹃啼得春归去。有诗道:

 

  “杜鹃叫得春归去,吻边啼血尚犹存。庭院日长空悄悄,教人生怕到黄昏!”

 

  苏小小道:都不干这几件事,是燕子衔将春色去。有《蝶恋花》词为证:

 

  “妾本钱塘江上住,花开花落,不管流年度。燕子衔将春色去,纱窗几阵黄梅雨。

 

  斜插犀梳云半吐,檀板轻敲,唱彻《黄金缕》。歌罢彩云无觅处,梦回明月生南浦。”

 

  王岩叟道:也不干风事,也不干雨事,也不干柳絮事,也不干蝴蝶事,也不干黄莺事,也不干杜鹃事,也不干燕子事。是九十日春光已过,春归去。曾有诗道:

 

  “怨风怨雨两俱非,风雨不来春亦归。腮边红褪青梅小,口角黄消乳燕飞。蜀魄健啼花影去,吴蚕强食柘桑稀。直恼春归无觅处,江湖辜负一蓑衣!”

 

  说话的,因甚说这春归词?绍兴年间,行在有个关西延州延安府人,本身是三镇节度使咸安郡王,当时怕春归去,将带着许多钧眷游春。至晚回家,来到钱塘门里车桥前面,钧眷轿子过了,后面是郡王轿子到来。则听得桥下裱褙铺里一个人叫道:“我儿出来看郡王!”当时郡王在轿里看见,叫帮窗虞候道:“我从前要寻这个人,今日却在这里。只在你身上,明日要这个人入府中来。”当时虞候声诺,来寻这个看郡王的人,是甚色目人。正是:

 

  尘随车马何年尽?情系人心早晚休。

 

  只见车桥下一个人家,门前出着一面招牌,写着“璩家装裱古今书画”。铺里一个老儿,引着一个女儿,生得如何?云鬟轻笼蝉翼,蛾眉淡拂春山,朱唇缀一颗樱桃,皓齿排两行碎玉。莲步半折小弓弓,莺啭一声娇滴滴。便是出来看郡王轿子的人。虞候即时来他家对门一个茶坊里坐定,婆婆把茶点来。虞候道:“启请婆婆,过对门裱褙铺里请璩大夫来说话。”婆婆便去请到来,两个相揖了就坐。璩待诏问:“府干有何见谕?”虞候道:“无甚事,闲问则个。适来叫出来看郡王轿子的人是令爱么?”待诏道:“正是拙女,止有三口。”虞候又问:“小娘子贵庚?”待诏应道:“一十八岁。”再问:“小娘子如今要嫁人,却是趋奉官员?”待诏道:“老拙家寒,那讨钱来嫁人?将来也只是献与官员府第。”虞候道:“小娘子有甚本事?”待诏说出女孩儿一件本事来,有词寄《眼儿媚》为证:

 

  深闺小院日初长,娇女绮罗裳。不做东君造化,金针刺绣群芳。

 

  斜枝嫩叶包开蕊,唯只欠馨香。曾向园林深处,引教蝶乱蜂狂。

 

  原来这女儿会绣作。虞候道:“适来郡王在轿里,看见令爱身上系着一条绣裹肚。府中正要寻一个绣作的人,老丈何不献与郡王?”璩公归去,与婆婆说了。到明日写一纸献状,献来府中。郡王给与身价,因此取名秀秀养娘。

 

  不则一日,朝廷赐下一领团花绣战袍,当时秀秀依样绣出一件来。郡王看了欢喜道:“主上赐与我团花战袍,却寻甚么奇巧的物事献与官家?”去府库里寻出一块透明的羊脂美玉来,即时叫将门下碾玉待诏,问:“这块玉堪做甚么?”内中一个道:“好做一副劝杯。”郡王道:“可惜恁般一块玉,如何将来只做得一副劝杯?”又一个道:“这块玉上尖下圆,好做一个摩侯罗儿。”郡王道:“摩侯罗儿,只是七月七日乞巧使得,寻常间又无用处。”数中一个后生,年纪二十五岁,姓崔,名宁,趋事郡王数年,是升州建康府人。当时叉手向前,对着郡王道:“告恩王,这块玉上尖下圆,甚是不好,只好碾一个南海观音。”郡王道:“好,正合我意!”就叫崔宁下手。不过两个月,碾成了这个玉观音。郡王即时写表进上御前,龙颜大喜。崔宁就本府增添请给,遭遇郡王。

 

  不则一日,时遇春天,崔待诏游春回来,入得钱塘门,在一个酒肆,与三四个相知方才吃得数杯,则听得街上闹吵吵,连忙推开楼窗看时,见乱烘烘道:“井亭桥有遗漏!”吃不得这酒成,慌忙下酒楼看时,只见初如萤火,次若灯光,千条蜡烛焰难当,万座糁盆敌不住。六丁神推倒宝天炉,八力士放起焚山火。骊山会上,料应褒姒逞娇容;赤壁矶头,想是周郎施妙策。五通神牵住火葫芦,宋无忌赶番赤骡子。又不曾泻烛浇油,直恁的烟飞火猛。

 

  崔待诏望见了,急忙道:“在我本府前不远。”奔到府中看时,已搬挈得罄尽,静悄悄地无一个人。崔待诏既不见人,且循着左手廊下入去,火光照得如同白日。去那左廊下,一个妇女,摇摇摆摆,从府堂里出来,自言自语,与崔宁打个胸厮撞。崔宁认得是秀秀养娘,倒退两步,低身唱个喏。原来郡王当日,尝对崔宁许道:“待秀秀满日,把来嫁与你。”这些众人,都撺掇道:“好对夫妻!”崔宁拜谢了,不则一番。崔宁是个单身,却也痴心;秀秀见恁地个后生,却也指望。当日有这遗漏,秀秀手中提着一帕子金珠富贵,从左廊下出来,撞见崔宁,便道:“崔大夫,我出来得迟了。府中养娘各自四散,管顾不得,你如今没奈何,只得将我去躲避则个。”当下崔宁和秀秀出府门,沿着河,走到石灰桥。秀秀道:“崔大夫,我脚疼了走不得。”崔宁指着前面道:“更行几步,那里便是崔宁住处,小娘子到家中歇脚,却也不妨。”到得家中坐定。秀秀道:“我肚里饥,崔大夫与我买些点心来吃。我受了些惊,得杯酒吃更好。”当时崔宁买将酒来,三杯两盏,正是:

 

  三杯竹叶穿心过,两朵桃花上脸来。

 

  道不得个春为花博士,酒是色媒人。秀秀道:“你记得当时在月台上赏月,把我许你,你兀自拜谢,你记得也不记得?”崔宁叉着手,只应得“喏”。秀秀道:“当日众人都替你喝采:‘好对夫妻!’你怎地到忘了?”崔宁又则应得“喏”。秀秀道:“比似只管等待,何不今夜我和你先做夫妻?不知你意下何如?”崔宁道:“岂敢。”秀秀道:“你知道不敢,我叫将起来,教坏了你,你却如何将我到家中?我明日府里去说。”崔宁道:“告小娘子,要和崔宁做夫妻不妨,只一件,这里住不得了,要好趁这个遗漏人乱时,今夜就走开去,方才使得。”秀秀道:“我既和你做夫妻,凭你行。”当夜做了夫妻。

 

  四更已后,各带着随身金银物件出门。离不得饥餐渴饮,夜住晓行,迤逦来到衢州。崔宁道:“这里是五路总头,是打那条路去好?不若取信州路上去,我是碾玉作,信州有几个相识,怕那里安得身。”即时取路到信州。住了几日,崔宁道:“信州常有客人到行在往来,若说道我等在此,郡王必然使人来追捉,不当稳便。不若离了信州,再往别处去。”两个又起身上路,径取潭州,不则一日,到了潭州。却是走得远了,就潭州市里讨间房屋,出面招牌,写着“行在崔待诏碾玉生活”。崔宁便对秀秀道:“这里离行在有二千馀里了,料得无事,你我安心,好做长久夫妻。”潭州也有几个寄居官员,见崔宁是行在待诏,日逐也有生活得做。崔宁密使人打探行在本府中事。有曾到都下的,得知府中当夜失火,不见了一个养娘,出赏钱寻了几日,不知下落。也不知道崔宁将他走了,见在潭州住。

 

  时光似箭,日月如梭,也有一年之上。忽一日方早开门,见两个着皂衫的,一似虞候府干打扮,入来铺里坐地,问道:“本官听得说有个行在崔待诏,教请过来做生活。”崔宁分付了家中,随这两个人到湘潭县路上来。便将崔宁到宅里相见官人,承揽了玉作生活,回路归家。正行间,只见一个汉子头上带个竹丝笠儿,穿着一领白段子两上领布衫,青白行缠找着裤子口,着一双多耳麻鞋,挑着一个高肩担儿,正面来,把崔宁看了一看,崔宁却不见这汉面貌,这个人却见崔宁,从后大踏步尾着崔宁来。正是:

 

  谁家稚子鸣榔板,惊起鸳鸯两处飞。

 

  这汉子毕竟是何人?且听下回分解。

 

  “竹引牵牛花满街,疏篱茅舍月光筛。琉璃盏内茅柴酒,白玉盘中簇豆梅。

 

  休懊恼,且开怀,平生赢得笑颜开。三千里地无知己,十万军中挂印来。”

 

  这只《鹧鸪天》词是关西秦州雄武军刘两府所作。从顺昌大战之后,闲在家中,寄居湖南潭州湘潭县。他是个不爱财的名将,家道贫寒,时常到村店中吃酒。店中人不识刘两府,讙呼啰唣。刘两府道:“百万番人,只如等闲,如今却被他们诬罔!”做了这只《鹧鸪天》,流传直到都下。当时殿前太尉是杨和王,见了这词,好伤感,“原来刘两府直恁孤寒!”教提辖官差人送一项钱与这刘两府。今日崔宁的东人郡王,听得说刘两府恁地孤寒,也差人送一项钱与他,却经由潭州路过。见崔宁从湘潭路上来,一路尾着崔宁到家,正见秀秀坐在柜身子里,便撞破他们道:“崔大夫,多时不见,你却在这里。秀秀养娘他如何也在这里?郡王教我下书来潭州,今日遇着你们。原来秀秀养娘嫁了你,也好。”当时吓杀崔宁夫妻两个,被他看破。

 

  那人是谁?却是郡王府中一个排军,从小伏侍郡王,见他朴实,差他送钱与刘两府。这人姓郭名立,叫做郭排军。当下夫妻请住郭排军,安排酒来请他,分付道:“你到府中千万莫说与郡王知道!”郭排军道:“郡王怎知得你两个在这里。我没事,却说甚么。”当下酬谢了出门,回到府中,参见郡王,纳了回书,看着郡王道:“郭立前日下书回,打潭州过,却见两个人在那里住。”郡王问:“是谁?”郭立道:“见秀秀养娘并崔待诏两个,请郭立吃了酒食,教休来府中说知。”郡王听说便道:“叵耐这两个做出这事来,却如何直走到那里?”郭立道:“也不知他仔细,只见他在那里住地,依旧挂招牌做生活。”

 

  郡王教干办去分付临安府,即时差一个缉捕使臣,带着做公的,备了盘缠,径来湖南潭州府,下了公文,同来寻崔宁和秀秀。却似皂雕追紫燕,猛虎啖羊羔,不两月,捉将两个来,解到府中。报与郡王得知,即时升厅。原来郡王杀番人时,左手使一口刀,叫做“小青”;右手使一口刀,叫做“大青”。这两口刀不知剁了多少番人。那两口刀,鞘内藏着,挂在壁上。郡王升厅,众人声喏,即将这两个人押来跪下。郡王好生焦躁,左手去壁牙上取下“小青”,右手一掣,掣刀在手,睁起杀番人的眼儿,咬得牙齿剥剥地响。当时吓杀夫人,在屏风背后道:“郡王,这里是帝辇之下,不比边庭上面,若有罪过,只消解去临安府施行,如何胡乱凯得人?”郡王听说道:“叵耐这两个畜生逃走,今日捉将来,我恼了,如何不凯?既然夫人来劝,且捉秀秀入府后花园去,把崔宁解去临安府断治。”当下喝赐钱酒,赏犒捉事人。解这崔宁到临安府,一一从头供说:“自从当夜遗漏,来到府中,都搬尽了。只见秀秀养娘从廊下出来,揪住崔宁道:‘你如何安手在我怀中?若不依我口,教坏了你!’要共崔宁逃走。崔宁不得已,只得与他同走。只此是实。”临安府把文案呈上郡王,郡王是个刚直的人,便道:“既然恁地,宽了崔宁,且与从轻断治。崔宁不合在逃,罪杖发遣建康府居住。”当下差人押送。

 

  方出北关门,到鹅项头,见一顶轿儿,两个人抬着,从后面叫:“崔待诏,且不得去!”崔宁认得像是秀秀的声音,赶将来又不知恁地,心下好生疑惑。伤弓之鸟,不敢揽事,且低着头只顾走。只见后面赶将上来,歇了轿子,一个妇人走出来,不是别人,便是秀秀,道:“崔待诏,你如今去建康府,我却如何?”崔宁道:“却是怎地好?”秀秀道:“自从解你去临安府断罪,把我捉入后花园,打了三十竹篦,遂便赶我出来。我知道你建康府去,赶将来同你去。”崔宁道:“恁地却好。”讨了船,直到建康府。押发人自回。若是押发人是个学舌的,就有一场是非出来。因晓得郡王性如烈火,惹着他不是轻放手的;他又不是王府中人,去管这闲事怎地?况且崔宁一路买酒买食,奉承得他好,回去时就隐恶而扬善了。

 

  再说崔宁两口在建康居住,既是问断了,如今也不怕有人撞见,依旧开个碾玉作铺。浑家道:“我两口却在这里住得好,只是我家爹妈自从我和你逃去潭州,两个老的吃了些苦。当日捉我入府时,两个去寻死觅活,今日也好教人去行在取我爹妈来这里同住。”崔宁道:“最好。”便教人来行在取他丈人丈母,写了他地理脚色与来人。到临安府寻见他住处,问他邻舍,指道:“这一家便是。”来人去门首看时,只见两扇门关着,一把锁锁着,一条竹竿封着。问邻舍:“他老夫妻那里去了?”邻舍道:“莫说!他有个花枝也似女儿,献在一个奢遮去处。这个女儿不受福德,却跟一个碾玉的待诏逃走了。前日从湖南潭州捉将回来,送在临安府吃官司,那女儿吃郡王捉进后花园里去。老夫妻见女儿捉去,就当下寻死觅活,至今不知下落,只恁地关着门在这里。”来人见说,再回建康府来,兀自未到家。

 

  且说崔宁正在家中坐,只见外面有人道:“你寻崔待诏住处?这里便是。”崔宁叫出浑家来看时,不是别人,认得是璩父璩婆,都相见了,喜欢的做一处。那去取老儿的人,隔一日才到,说如此这般,寻不见,却空走了这遭,两个老的且自来到这里了。两个老人道:“却生受你,我不知你们在建康住,教我寻来寻去,直到这里。”其时四口同住,不在话下。

 

  且说朝廷官里,一日到偏殿看玩宝器,拿起这玉观音来看。这个观音身上,当时有一个玉铃儿,失手脱下。即时问近侍官员:“却如何修理得?”官员将玉观音反覆看了,道:“好个玉观音!怎地脱落了铃儿?”看到底下,下面碾着三字:“崔宁造”。“恁地容易,既是有人造,只消得宣这个人来,教他修整。”敕下郡王府,宣取碾玉匠崔宁。郡王回奏:“崔宁有罪,在建康府居住。”即时使人去建康,取得崔宁到行在歇泊了,当时宣崔宁见驾,将这玉观音教他领去,用心整理。崔宁谢了恩,寻一块一般的玉,碾一个铃儿接住了,御前交纳。破分请给养了崔宁,令只在行在居住。崔宁道:“我今日遭际御前,争得气,再来清湖河下寻间屋儿开个碾玉铺,须不怕你们撞见!”

 

  可煞事有斗巧,方才开得铺三两日,一个汉子从外面过来,就是那郭排军。见了崔待诏,便道:“崔大夫恭喜了!你却在这里住?”抬起头来,看柜身里却立着崔待诏的浑家。郭排军吃了一惊,拽开脚步就走。浑家说与丈夫道:“你与我叫住那排军!我相问则个。”正是:

 

  平生不作皱眉事,世上应无切齿人。

 

  崔待诏即时赶上扯住,只见郭排军把头只管侧来侧去,口里喃喃地道:“作怪,作怪!”没奈何,只得与崔宁回来,家中坐地。浑家与他相见了,便问:“郭排军,前者我好意留你吃酒,你却归来说与郡王,坏了我两个的好事。今日遭际御前,却不怕你去说。”郭排军吃他相问得无言可答,只道得一声“得罪!”相别了,便来到府里,对着郡王道:“有鬼!”郡王道:“这汉则甚?”郭立道:“告恩王,有鬼!”郡王问道:“有甚鬼?”郭立道:“方才打清湖河下过,见崔宁开个碾玉铺,却见柜身里一个妇女,便是秀秀养娘。”郡王焦躁道:“又来胡说!秀秀被我打杀了,埋在后花园,你须也看见,如何又在那里?却不是取笑我?”郭立道:“告恩王,怎敢取笑!方才叫住郭立,相问了一回。怕恩王不信,勒下军令状了去。”郡王道:“真个在时,你勒军令状来!”那汉也是合苦,真个写一纸军令状来。郡王收了,叫两个当直的轿番,抬一顶轿子,教:“取这妮子来。若真个在,把来凯取一刀;若不在,郭立,你须替他凯取一刀!”郭立同两个轿番来取秀秀。正是:

 

  麦穗两岐,农人难辨。

 

  郭立是关西人,朴直,却不知军令状如何胡乱勒得!三个一径来到崔宁家里,那秀秀兀自在柜身里坐地,见那郭排军来得恁地慌忙,却不知他勒了军令状来取你。郭排军道:“小娘子,郡王钧旨,教来取你则个。”秀秀道:“既如此,你们少等,待我梳洗了同去。”即时入去梳洗,换了衣服出来,上了轿,分付了丈夫。两上轿番便抬着,径到府前。郭立先入去,郡王正在厅上等待。郭立唱了喏,道:“已取到秀秀养娘。”郡王道:“着他入来!”郭立出来道:“小娘子,郡王教你进来。”掀起帘子看一看,便是一桶水倾在身上,开着口,则合不得,就轿子里不见了秀秀养娘。问那两上轿番道:“我不知,则见他上轿,抬到这里,又不曾转动。”那汉叫将入来道:“告恩王,恁地真个有鬼!”郡王道:“却不叵耐!”教人:“捉这汉,等我取过军令状来,如今凯了一刀。先去取下‘小青’来。”那汉从来伏侍郡王,身上也有十数次官了,盖缘是粗人,只教他做排军。这汉慌了道:“见有两个轿番见证,乞叫来问。”即时叫将轿番来道:“见他上轿,抬到这里,却不见了。”说得一般,想必真个有鬼,只消得叫将崔宁来问。便使人叫崔宁来到府中。崔宁从头至尾说了一遍,郡王道:“恁地又不干崔宁事,且放他去。”崔宁拜辞去了。郡王焦躁,把郭立打了五十背花棒。

 

崔宁听得说浑家是鬼,到家中问丈人丈母。两个面面厮觑,走出门,看着清湖河里,扑通地都跳下水去了。当下叫救人,打捞,便不见了尸首。原来当时打杀秀秀时,两个老的听得说,便跳在河里,已自死了,这两个也是鬼。崔宁到家中,没情没绪,走进房中,只见浑家坐在床上。崔宁道:“告姐姐,饶我性命!”秀秀道:“我因为你,吃郡王打死了,埋在后花园里。却恨郭排军多口,今日已报了冤仇,郡王已将他打了五十背花棒。如今都知道我是鬼,容身不得了。”道罢起身,双手揪住崔宁,叫得一声,匹然倒地。邻舍都来看时,只见:两部脉尽总皆沉,一命已归黄壤下。崔宁也被扯去,和父母四个,一块儿做鬼去了。后人评论得好:咸安王捺不下烈火性,郭排军禁不住闲磕牙。璩秀娘舍不得生眷属,崔待诏撇不脱鬼冤家。

第九卷 李谪仙醉草吓蛮书

  堪羡当年李谪仙,吟诗斗酒有连篇。蟠胸锦绣欺时彦,落笔风云迈古贤。

 

  书草和番威远塞,词歌倾国媚新弦。莫言才子风流尽,明月长悬采石边。

 

  话说唐玄宗皇帝朝,有个才子,姓李,名白,字太白,乃西梁武昭兴圣皇帝李暠九世孙,西川锦州人也。其母梦长庚入怀而生,那长庚星又名太白星,所以名字俱用之。那李白生得姿容美秀,骨格清奇,有飘然出世之表。十岁时,便精通书史,出口成章,人都夸他锦心绣口,又说他是神仙降生,以此又呼为李谪仙。有杜工部赠诗为证:“昔年有狂客,号尔谪仙人。笔落惊风雨,诗成泣鬼神。声名从此大,汩没一朝伸。文采承殊渥,流传必绝伦。”

 

  李白又自称青莲居士。一生好酒,不求仕进,志欲遨游四海,看尽天下名山,尝遍天下美酒。先登峨眉,次居云梦,复隐于徂徕山竹溪,与孔巢父等六人,日夕酣饮,号为竹溪六逸。有人说湖州乌程酒甚佳,白不远千里而往,到酒肆中,开怀畅饮,旁若无人。时有迦叶司马经过,闻白狂歌之声,遣从者问其何人。白随口答诗四句:“青莲居士谪仙人,酒肆逃名三十春。湖州司马何须问,金粟如来是后身。”迦叶司马大惊,问道:“莫非蜀中李谪仙么?闻名久矣!”遂请相见,留饮十日,厚有所赠,临别,问道:“以青莲高才,取青紫如拾芥,何不游长安应举?”李白道:“目今朝政紊乱,公道全无,请托者登高第,纳贿者获科名。非此二者,虽有孔孟之贤,晁董之才,无由自达。白所以流连诗酒,免受盲试官之气耳。”迦叶司马道:“虽则如此,足下谁人不知?一到长安,必有人荐拔。”

 

  李白从其言,乃游长安。一日到紫极宫游玩,遇了翰林学士贺知章,通姓道名,彼此相慕。知章遂邀李白于酒肆中,解下金貂,当酒同饮。至夜不舍,遂留李白于家中下榻,结为兄弟。次日,李白将行李搬至贺内翰宅,每日谈诗饮酒,宾主甚是相得。

 

  时光荏苒,不觉试期已迫。贺内翰道:“今春南省试官,正是杨贵妃兄杨国忠太师,监视官乃太尉高力士,二人都是爱财之人。贤弟却无金银买嘱他,便有冲天学问,见不得圣天子。此二人与下官皆有相识,下官写一封札子去,预先嘱托,或者看薄面一二。”李白虽则才大气高,遇了这等时势,况且内翰高情,不好违阻。贺内翰写了柬帖,投与杨太师、高力士。二人接开看了,冷笑道:“贺内翰受了李白金银,却写封空书在我这里讨白人情。到那日专记,如有李白名字卷子,不问好歹,即时批落。”时值三月三日,大开南省,会天下才人,尽呈卷子。李白才思有馀,一笔挥就,第一个交卷。杨国忠见卷子上有李白名字,也不看文字,乱笔涂抹道:“这样书生,只好与我磨墨。”高力士道:“磨墨也不中,只好与我着袜脱靴。”喝令将李白推抢出去。正是:

 

  不愿文章中天下,只愿文章中试官!

 

  李白被试官屈批卷子,怨气冲天,回至内翰宅中,立誓:“久后吾若得志,定教杨国忠磨墨,高力士与我脱靴,方才满愿。”贺内翰劝白:“且休烦恼,权在舍下安歇。待三年,再开试场,别换试官,必然登第。”终日共李白饮酒赋诗。

 

  日往月来,不觉一载。忽一日,有番使赍国书到。朝廷差使命急宣贺内翰陪接番使,在馆驿安下。次日,阁门舍人接得番使国书一道。玄宗敕宣翰林学士,拆开番书,全然不识一字,拜伏金阶启奏:“此书皆是鸟兽之迹,臣等学识浅短,不识一字。”天子闻奏,将与南省试官杨国忠开读。杨国忠开看,双目如盲,亦不晓得。天子宣问满朝文武,并无一人晓得,不知书上有何吉凶言语。龙颜大怒,喝骂朝臣:“枉有许多文武,并无一个饱学之士与朕分忧。此书识不得,将何回答发落番使?却被番邦笑耻,欺侮南朝,必动干戈,来侵边界,如之奈何!敕限三日,若无人识此番书,一概停俸;六日无人,一概停职;九日无人,一概问罪。别选贤良,共扶社稷。”圣旨一出,诸官默默无言,再无一人敢奏。天子转添烦恼。

 

  贺内翰朝散回家,将此事述于李白。白微微冷笑:“可惜我李某去年不曾及第为官,不得与天子分忧。”贺内翰大惊道:“想必贤弟博学多能,辨识番书,下官当于驾前保奏。”次日,贺知章入朝,越班奏道:“臣启陛下,臣家有一秀才,姓李名白,博学多能,要辨番书,非此人不可。”天子准奏,即遣使命,赍诏前去内翰宅中,宣取李白。李白告天使道:“臣乃远方布衣,无才无识,今朝中有许多官僚,都是饱学之儒,何必问及草莽?臣不敢奉诏,恐得罪于朝贵。”说这句“恐得罪于朝贵”,隐隐刺着杨、高二人,使命回奏。天子初问贺知章:“李白不肯奉诏,其意云何?”知章奏道:“臣知李白文章盖世,学问惊人。只为去年试场中,被试官屈批了卷子,羞抢出门,今日教他白衣入朝,有愧于心。乞陛下赐以恩典,遣一位大臣再往,必然奉诏。”玄宗道:“依卿所奏。钦赐李白进士及第,着紫袍金带、纱帽象简见驾。就烦卿自往迎取,卿不可辞!”

 

  贺知章领旨回家,请李白开读,备述天子惓惓求贤之意。李白穿了御赐袍服,望阙拜谢,遂骑马随贺内翰入朝。玄宗于御座专待李白,李白至金阶拜舞,山呼谢恩,躬身而立。天子一见李白,如贫得宝,如暗得灯,如饥得食,如旱得云,开金口,动玉音,道:“今有番国赍书,无人能晓,特宣卿至,为朕分忧。”白躬身奏道:“臣因学浅,被太师批卷不中,高太尉将臣推抢出门。今有番书,何不令试官回答,却乃久滞番官在此?臣是批黜秀才,不能称试官之意,怎能称皇上之意?”天子道:“朕自知卿,卿其勿辞!”遂命侍臣捧番书赐李白观看。李白看了一遍,微微冷笑,对御座前将唐音译出,宣读如流。番书云:“渤海国大可毒书达唐朝官家。自你占了高丽,与俺国逼近,边兵屡屡侵犯吾界,想出自官家之意。俺如今不可耐者,差官来讲和,可将高丽一百七十六城,让与俺国,俺有好物事相送。太白山之菟,南海之昆布,栅城之鼓,扶馀之鹿,<莫页>颉之豕,率宾之马,沃州之绵,湄沱河之鲫,九都之李,乐游之梨,你官家都有分。若还不肯,俺起兵来厮杀,且看那家胜败!”

 

  众官听得读罢番书,不觉失惊,面面相觑,尽称“难得”。天子听了番书,龙情不悦,沉吟良久,方问两班文武:“今被番家要兴兵抢占高丽,有何策可以应敌?”两班文武,如泥塑木雕,无人敢应。贺知章启奏道:“自太宗皇帝三征高丽,不知杀了多少生灵,不能取胜,府库为之虚耗。天幸盖苏文死了,其子男生兄弟争权,为我乡导。高宗皇帝遣老将李勣、薛仁贵统百万雄兵,大小百战,方才殄灭。今承平日久,无将无兵,倘干戈复动,难保必胜。兵边祸结,不知何时而止?愿吾皇圣鉴!”天子道:“似此如何回答他?”知章道:“陛下试问李白,必然善于辞命。”天子乃召白问之。李白奏道:“臣启陛下,此事不劳圣虑,来日宣番使入朝,臣当面回答番书,与他一般字迹,书中言语,羞辱番家,须要番国可毒拱手来降。”天子问:“可毒何人也?”李白奏道:“渤海风俗,称其王曰可毒,犹回纥称可汗,吐番称赞普,六诏称诏,诃陵称悉莫威,各从其俗。”天子见其应对不穷,圣心大悦,即日拜为翰林学士。遂设宴于金鸾殿,宫商迭奏,琴瑟喧阗,嫔妃进酒,彩女传杯。御音传示:“李卿,可开怀畅饮,休拘礼法。”李白尽量而饮,不觉酒浓身软。天子令内官扶于殿侧安寝。

 

  次日五鼓,天子升殿。净鞭三下响,文武两班齐。李白宿酲犹未醒,内官催促进朝。百官朝见已毕,天子召李白上殿,见其面尚带酒容,两眼兀自有朦胧之意。天子分付内侍,教御厨中造三分醒酒酸鱼羹来。须臾,内侍将金盘捧到鱼羹一碗。天子见羹气太热,御手取牙箸调之良久,赐与李学士。李白跪而食之,顿觉爽快。是时百官见天子恩幸李白,且惊且喜,惊者怪其破格,喜者喜其得人。惟杨国忠、高力士愀然有不乐之色。圣旨宣番使入朝,番使山呼见圣已毕。李白紫衣纱帽,飘飘然有神仙凌云之态,手捧番书立于左侧柱下,朗声而读,一字无差,番使大骇。李白道:“小邦失礼,圣上洪度如天,置而不较,有诏批答,汝宜静听!”番官战战兢兢,跪于阶下。天子命设七宝床于御座之傍,取于阗白玉砚,象管兔毫笔,独草龙香墨,五色金花笺,排列停当,赐李白近御榻前,坐锦墩草诏。李白奏道:“臣靴不净,有污前席,望皇上宽恩,赐臣脱靴结袜而登。”天子准奏,命一小内侍:“与李学士脱靴。”李白又奏道:“臣有一言,乞陛下赦臣狂妄,臣方敢奏。”天子道:“任卿失言,朕亦不罪。”李白奏道:“臣前入试春闱,被杨太师批落,高太尉赶逐,今日见二人押班,臣之神气不旺。乞玉音分付杨国忠与臣捧砚磨墨,高力士与臣脱靴结袜,臣意气始得自豪。举笔草诏,口代天言,方可不辱群命。”天子用人之际,恐拂其意,只得传旨,教杨国忠捧砚,高力士脱靴。二人心里暗暗自揣,前日科场中轻薄了他,“这样书生,只好与我磨墨脱靴。”今日恃了天子一时宠幸,就来还话,报复前仇。出于无奈,不敢违背圣旨,正是敢怒而不敢言。常言道:冤家不可结,结了无休歇。侮人还自侮,说人还自说。

 

  李白此时昂昂得意,躧袜登褥,坐于锦墩。杨国忠磨得墨浓,捧砚侍立。论来爵位不同,怎么李学士坐了,杨太师到侍立?因李白口代天言,天子宠以殊礼;杨太师奉旨磨墨,不曾赐坐,只得侍立。李白左手将须一拂,右手举起中山兔颖,向五花笺上,手不停挥,须臾,草就吓蛮书。字画齐整,并无差落,献于龙案之上。天子看了大惊,都是照样番书,一字不识。传与百官看了,各各骇然。天子命李白诵之。李白就御座前朗诵一遍:“大唐开元皇帝诏谕渤海可毒:自昔石卵不敌,蛇龙不斗。本朝应运开天,抚有四海,将勇卒精,甲坚兵锐。颉利背盟而被擒,弄赞铸鹅而纳誓;新罗奏织锦之颂,天竺致能言之鸟,波斯献捕鼠之蛇,拂菻进曳马之狗;白鹦鹉来自诃陵,夜光珠贡于林邑;骨利干有名马之纳,泥婆罗有良酢之献。无非畏威怀德,买静求安。高丽拒命,天讨再加,传世九百,一朝殄灭,岂非逆天之咎徵,衡大之明鉴与!况尔海外小邦,高丽附国,比之中国,不过一郡,士马刍粮,万分不及。若螳怒是逞,鹅骄不逊,天兵一下,千里流血,君同颉利之俘,国为高丽之续。方今圣度汪洋,恕尔狂悖,急宜悔祸,勤修岁事,毋取诛僇,为四夷笑。尔其三思哉!故谕。”

 

  天子闻之大喜,再命李白对番官面宣一通,然后用宝入函。李白仍叫高太尉着靴,方才下殿,唤番官听诏。李白重读一遍,读得声韵铿锵,番使不敢则声,面如土色,不免山呼拜舞辞朝。贺内翰送出都门,番官私问道:“适才读诏者何人?”内翰道:“姓李名白,官拜翰林学士。”番使道:“多大的官,使太师捧砚,太尉脱靴?”内翰道:“太师大臣,太尉亲臣,不过人间之极贵。那李学士乃天上神仙下降,赞助天朝,更有何人可及!”番使点头而别,归至本国,与国王述之。国王看了国书,大惊,与国人商议,天朝有神仙赞助,如何敌得,写了降表,愿年年进贡,岁岁来朝。此是后话。

 

  话分两头,却说天子深敬李白,欲重加官职。李白启奏:“臣不愿受职,愿得逍遥散诞,供奉御前,如汉东方朔故事。”天子道:“卿既不受职,朕所有黄金白璧,奇珍异宝,惟卿所好。”李白奏道:“臣不愿受金玉,愿得从陛下游幸,日饮美酒三千觞,足矣!”天子知李白清高,不忍相强。从此时时赐宴,留宿于金鸾殿中,访以政事,恩幸日隆。一日,李白乘马游长安街,忽听得锣鼓齐鸣,见一簇刀斧手,拥着一辆囚车行来。白停骖问之,乃是并州解到失机将官,今押赴东市处斩。那囚车中,囚着个美丈夫,生得甚是英伟,叩其姓名,声如洪钟,答道:“姓郭名子仪。”李白相他容貌非凡,他日必为国家柱石,遂喝住刀斧手:“待我亲往驾前保奏。”众人知是李谪仙学士,御手调羹的,谁敢不依。李白当时回马,直叩宫门,求见天子,讨了一道赦敕,亲往东市开读,打开囚车,放出子仪,许他带罪立功。子仪拜谢李白活命之恩,异日衔环结草,不敢忘报。此事阁过不题。

 

  是时,宫中最重木芍药,是扬州贡来的。如今叫做牡丹花,唐时谓之木芍药。宫中种得四本,开出四样颜色。那四样?大红、深紫、浅红、通白。玄宗天子移植于沉香亭前,与杨贵妃娘娘赏玩,诏梨园子弟奏乐。天子道:“对妃子,赏名花,新花安用旧曲?”遽命梨园长李龟年召李学士入宫。有内侍说道:“李学士往长安市上酒肆中去了。”龟年不往九街,不走三市,一径寻到长安市去。只听得一个大酒楼上,有人歌云:“三杯通大道,一斗合自然。但得酒中趣,勿为醒者传。”李龟年道:“这歌的不是李学士是谁?”大踏步上楼梯来,只见李白独占一个小小座头,桌上花瓶内供一枝碧桃花,独自对花而酌,已吃得酩酊大醉,手执巨觥,兀自不放。龟年上前道:“圣上在沉香亭宣召学士,快去!”众酒客闻得有圣旨,一时惊骇,都站起来闲看。李白全然不理,张开醉眼,向龟年念一句陶渊明的诗,道是:“我醉欲眠君且去。”念了这句诗,就瞑然欲睡。李龟年也有三分主意,向楼窗往下一招,七八个从者,一齐上楼,不由分说,手忙脚乱,抬李学士到于门前,上了玉花骢,众人左扶右持,龟年策马在后相随,直跑到五凤楼前。天子又遣内侍来催促了,敕赐走马入宫。龟年遂不扶李白下马,同内侍帮扶,直至后宫,过了兴庆池,来到沉香亭。天子见李白在马上双眸紧闭,兀自未醒,命内侍铺紫氍毹于亭侧,扶白下马少卧。亲往省视,见白口流涎沫,天子亲以龙袖拭之。贵妃奏道:“妾闻冷水沃面,可以解酲。”乃命内侍汲兴庆池水,使宫女含而喷之。白梦中惊醒,见御驾,大惊,俯伏道:“臣该万死!臣乃酒中之仙,幸陛下恕臣!”天子御手搀起道:“今日同妃子赏名花,不可无新词,所以召卿,可作《清平调》三章。”

 

  李龟年取金花笺授白,白带醉一挥,立成三首。其一曰:“云想衣裳花想容,春风拂槛露华浓。若非群玉山头见,会向瑶台月下逢。”其二曰:“一枝红艳露凝香,云雨巫山枉断肠。借问汉宫谁得似?可怜飞燕倚新妆!”其三曰:“名花倾国两相欢,长得君王带笑看。解释春风无限恨,沉香亭北倚栏杆。”天子览词,称美不已:“似此天才,岂不压倒翰林院许多学士。”即命龟年按调而歌,梨园众子弟丝竹并进,天子自吹玉笛以和之。歌毕,贵妃敛绣巾,再拜称谢。天子道:“莫谢朕,可谢学士也!”贵妃持玻璃七宝杯,亲酌西凉葡萄酒,命宫女赐李学士饮。天子敕赐李白遍游内苑,令内侍以美酒随后,恣其酣饮。自是宫中内宴,李白每每被召,连贵妃亦爱而重之。

 

  高力士深恨脱靴之事,无可奈何。一日,贵妃重吟前所制《清平调》三首,倚栏叹羡。高力士见四下无人,乘间奏道:“奴婢初意娘娘闻李白此词,怨入骨髓,何反拳拳如是?”贵妃道:“有何可怨?”力士奏道:“‘可怜飞燕倚新妆’,那飞燕姓赵,乃西汉成帝之后。则今画图中,画着一个武士,手托金盘,盘中有一女子,举袖而舞,那个便是赵飞燕。生得腰肢细软,行步轻盈,若人手执花枝颤颤然,成帝庞幸无比。谁知飞燕私与燕赤凤相通,匿于复壁之中,成帝入宫,闻壁衣内有人咳嗽声,搜得赤凤杀之。欲废赵后,赖其妹合德力救而止,遂终身不入正宫。今日李白以飞燕比娘娘,此乃谤毁之语,娘娘何不熟思?”原来贵妃那时以胡人安禄山为养子,出入宫禁,与之私通,满宫皆知,只瞒得玄宗一人。高力士说飞燕一事,正刺其心。贵妃于是心下怀恨,每于天子前说李白轻狂使酒,无人臣之礼。天子见贵妃不乐李白,遂不召他内宴,亦不留宿殿中。李白情知被高力士中伤,天子存疏远之意,屡次告辞求去,天子不允。乃益纵酒自废,与贺知章、李适之、汝阳王琎、崔宗之、苏晋、张旭、焦遂为酒友,时人呼为饮中八仙。

 

  却说玄宗天子心下实是爱重李白,只为宫中不甚相得,所以疏了些儿。见李白屡次乞归,无心恋阙,乃向李白道:“卿雅志高蹈,许卿暂还,不日再来相召。但卿有大功于朕,岂可白手还山?卿有所需,朕当一一给与。”李白奏道:“臣一无所需,但得杖头有钱,日沾一醉足矣。”天子乃赐金牌一面,牌上御书:“敕赐李白为天下无忧学士,逍遥落托秀才,逢坊吃酒,遇库支钱,府给千贯,县给五百贯。文武官员军民人等,有失敬者,以违诏论。”又赐黄金千两,锦袍玉带,金鞍龙马,从者二十人。白叩头谢恩。天子又赐金花二朵,御酒三杯,于驾前上马出朝。百官俱给假,携酒送行,自长安街直接到十里长亭,樽罍不绝。只有杨太师、高太尉二人怀恨不送。内中惟贺内翰等酒友七人,直送至百里之外,流连三日而别。李白集中有《还山别金门知己诗》,略云:“恭承丹凤诏,欻起烟萝中。一朝去金马,飘落成飞蓬。闲来东武吟,曲尽情未终。书此谢知己,扁舟寻钓翁。”

 

  李白锦衣纱帽,上马登程,一路只称锦衣公子。果然逢坊饮酒,遇库支钱。不一日,回至锦州,与许氏夫人相见。官府闻李学士回家,都来拜贺,无日不醉。日往月来,不觉半载。一日白对许氏说,要出外游玩山水。打扮做秀才模样,身边藏了御赐金牌,带了一个小仆,骑一健驴,任意而行。府县酒资,照牌供给。忽一日,行到华阴界上,听得人言华阴县知县贪财害民,李白生计,要去治他。来到县前,令小仆退去,独自倒骑着驴子,于县门首连打三回。那知县在厅上取问公事,观见了,连声:“可恶,可恶!怎敢调戏父母官!”速令公吏人等拿至厅前取问。李白微微诈醉,连问不答。知县令狱卒押入牢中,待他酒醒,着他好生供状,来日决断。狱卒将李白领入牢中,见了狱官,掀髯长笑。狱官道:“想此人是风颠的?”李白道:“也不风,也不颠。”狱官道:“既不风颠,好生供状。你是何人?为何到此骑驴,搪突县主?”李白道:“要我供状,取纸笔来。”狱卒将纸笔置于案上,李白扯狱官在一边说道:“让开一步待我写。”狱官笑道:“且看这风汉写出甚么来!”李白写道:“供状锦州人,姓李单名白。弱冠广文章,挥毫神鬼泣。长安列八仙,竹溪称六逸。曾草吓蛮书,声名播绝域。玉辇每趋陪,金銮为寝室。啜羹御手调,流涎御袍拭。高太尉脱靴,杨太师磨墨。天子殿前尚容乘马行,华阴县里不许我骑驴入?请验金牌,便知来历。”写毕,递与狱官看了,狱官唬得魂惊魄散,低头下拜道:“学士老爷,可怜小人蒙官发遣,身不由己,万望海涵赦罪!”李白道:“不干你事,只要你对知县说,我奉金牌圣旨而来,所得何罪,拘我在此?”狱官拜谢了,即忙将供状呈与知县,并述有金牌圣旨。知县此时如小儿初闻霹雳,无孔可钻,只得同狱官到牢中参见李学士,叩头哀告道:“小官有眼不识泰山,一时冒犯,乞赐怜悯!”在职诸官,闻知此事,都来拜求,请学士到厅上正面坐下,众官庭参已毕。李白取出金牌,与众官看,牌上写道:“学士所到,文武官员军民人等,有不敬者,以违诏论。”“汝等当得何罪?”众官看罢圣旨,一齐低头礼拜:“我等都该万死。”李白见众官苦苦哀求,笑道:“你等受国家爵禄,如何又去贪财害民?如若改过前非,方免汝罪。”众官听说,人人拱手,个个遵依,不敢再犯。就在厅上大排筵宴,管待学士饮酒三日方散。自是知县洗心涤虑,遂为良牧。此事闻于他郡,都猜道朝廷差李学士出外私行观风考政,无不化贪为廉,化残为善。

 

  李白遍历赵、魏、燕、晋、齐、梁、吴、楚,无不流连山水,极诗酒之趣。后因安禄山反叛,明皇车驾幸蜀,诛国忠于军中,缢贵妃于佛寺。白避乱隐于庐山,永王璘时为东南节度使,阴有乘机自立之志,闻白大才,强逼下山,欲授伪职,李白不从,拘留于幕府。未几,肃宗即位于灵武,拜郭子仪为天下兵马大元帅,克复两京。有人告永王璘谋叛,肃宗即遣子仪移兵讨之。永王兵败,李白方得脱身,逃至浔阳江口,被守江把总擒拿,把做叛党,解到郭元帅军前。子仪见是李学士,即喝退军士,亲解其缚,置于上位,纳头便拜道:“昔日长安东市,若非恩人相救,焉有今日?”即命治酒压惊,连夜修本,奏上天子,为李白辨冤,且追叙其吓蛮书之功,荐其才可以大用。此乃施恩而得报也。正是:

 

  两叶浮萍归大海,人生何处不相逢。

 

  时杨国忠已死,高力士亦远贬他方,玄宗皇帝自蜀迎归为太上皇,亦对肃宗称李白奇才。肃宗乃徵白为左拾遗。

 

  白叹宦海沉迷,不得逍遥自在,辞而不受。别了郭子仪,遂泛舟游洞庭岳阳,再过金陵,泊舟于采石江边。是夜,月明如昼。李白在江头畅饮,忽闻天际乐声嘹亮,渐近舟次,舟人都不闻,只有李白听得。忽然江中风浪大作,有鲸鱼数丈,奋鬛而起,仙童二人,手持旌节,到李白面前,口称:“上帝奉迎星主还位。”舟人都惊倒。须臾苏醒,只见李学士坐于鲸背,音乐前导,腾空而去。明日将此事告于当涂县令李阳冰,阳冰具表奏闻,天子敕建李谪仙祠于采石山上,春秋二祭。

 

到宋太平兴国年间,有书生于月夜渡采石江,见锦帆西来,船头上有白牌一面,写“诗伯”二字。书生遂朗吟二句道:“谁人江上称诗伯?锦绣文章借一观!”舟中有人和云:“夜静不堪题绝句,恐惊星斗落江寒。”书生大惊,正欲傍舟相访,那船泊于采石之下。舟中人紫衣纱帽,飘然若仙,径投李谪仙祠中。书生随后求之祠中,并无人迹,方知和诗者即李白也。至今人称“酒仙”、“诗伯”,皆推李白为第一。云:吓蛮书草见天才,天子调羹亲赐来。一自骑鲸天上去,江流采石有馀哀。

第十卷 钱舍人题诗燕子楼

  烟花风景眼前休,此地仍传燕子楼。鸳梦肯忘三月蕙?翠颦能省一生愁。

 

  柘因零落难重舞,莲为单开不并头。娇艳岂无黄壤瘗?至今人过说风流。

 

  话说大唐自政治大圣大孝皇帝谥法太宗开基之后,至十二帝宪宗登位,凡一百九十三年,天下无事日久,兵甲生尘,刑具不用。时有礼部尚书张建封做官年久,恐妨贤路,遂奏乞骸骨归田养老。宪宗曰:“卿年齿未衰,岂宜退位?果欲避冗辞繁,敕镇青徐数郡。”建封奏曰:“臣虽菲才,既蒙圣恩,自当竭力。”遂敕建封节制武宁军事,建封大喜。平昔爱才好客,既镇武宁,拣选才能之士,礼置门下。后房歌姬舞妓,非知书识礼者不用。

 

  武宁有妓关盼盼,乃徐方之绝色也。但见:歌喉清亮,舞态婆娑。调弦成合格新声,品竹作出尘雅韵。琴弹古调,棋覆新图。赋诗琢句,追风雅见于篇中;搦管丹青,夺造化生于笔下。建封虽闻其才色无双,缘到任之初,未暇召于樽俎之间。忽一日,中书舍人白乐天,名居易,自长安来,宣谕兖郓,路过徐府,乃建封之故人也。喜乐天远来,遂置酒邀饮于公馆,只见:幕卷流苏,帘垂朱箔。瑞脑烟喷宝鸭,香醪光溢琼壶。果劈天浆,食烹异味。绮罗珠翠,列两行粉面梅妆;脆管繁音,奏一派新声雅韵。遍地舞裀铺蜀锦,当筵歌拍按红牙。当时酒至数巡,食供两套,歌喉少歇,舞袖亦停。忽有一妓,抱胡琴立于筵前,转袖调弦,独奏一曲,纤手斜拈,轻敲慢按。满座清香消酒力,一庭雅韵爽烦襟。须臾弹彻韶音,抱胡琴侍立。建封与乐天俱喜调韵清雅,视其精神举止,但见花生丹脸,水剪双眸,意态天然,迥出伦辈。回视其馀诸妓,粉黛如土。遂呼而问曰:“孰氏?”其妓斜抱胡琴,缓移莲步,向前对曰:“贱妾关盼盼也。”建封喜不自胜,笑谓乐天曰:“彭门乐事,不出于此。”乐天曰:“似此佳人,名达帝都,信非虚也!”建封曰:“诚如舍人之言,何惜一诗赠之?”乐天曰:“但恐句拙,反污丽人之美。”盼盼据卸胡琴,掩袂而言:“妾姿质丑陋,敢烦珠玉?若果不以猥贱见弃,是微躯随雅文不朽,岂胜身后之荣哉!”乐天喜其黠慧,遂口吟一绝:“凤拨金钿砌,檀槽后带垂。醉娇无气力,风袅牡丹枝。”盼盼拜谢乐天曰:“贱妾之名,喜传于后世,皆舍人所赐也。”于是宾主欢洽,尽醉而散。

 

  翌日乐天车马东去。自此建封专宠盼盼,遂于府第之侧,择佳地创建一楼,名曰“燕子楼”,使盼盼居之。建封治政之暇,轻车潜往,与盼盼宴饮;交飞玉斝,共理笙簧,璨锦相偎,鸾衾共展。绮窗唱和,指花月为题;绣阁论情,对松筠为誓。歌笑管弦,情爱方浓。不幸彩云易散,皓月难圆,建封染病,盼盼请医调治,服药无效,问卜无灵,转加沉重而死。子孙护持灵柩,归葬北邙,独弃盼盼于燕子楼中。香消衣被,尘满琴筝,沉沉朱户长扃,悄悄翠帘不卷。盼盼焚香指天誓曰:“妾妇人,无他计报尚书恩德,请落发为尼,诵佛经资公冥福,尽此一世,誓不再嫁。”遂闭户独居,凡十换星霜,人无见面者。乡党中有好事君子,慕其才貌,怜其孤苦,暗暗通书,以窥其意。盼盼为诗以代柬答,前后积三百馀首,编缀成集,名曰《燕子楼集》,镂板流传于世。

 

  忽一日,金风破暑,玉露生凉,雁字横空,蛩声喧草。寂寥院宇无人,静锁一天秋色。盼盼倚栏长叹,独言曰:“我作之诗,皆诉愁苦,未知他人能晓我意否?”沉吟良久,忽想翰林白公必能察我,不若赋诗寄呈乐天,诉我衷肠,必表我不负张公之德。遂作诗三绝,缄封付老苍头,驰赴西洛,诣白公投下。白乐天得诗,启缄展视,其一曰:“北邙松柏锁愁烟,燕子楼人思悄然。因埋冠剑歌尘散,红袖香消二十年。”其二曰:“适看鸿雁岳阳回,又睹玄禽送社来。瑶瑟玉箫无意绪,任从蛛网结成灰。”其三曰:“楼上残灯伴晓霜,独眠人起合欢床。相思一夜知多少?地角天涯不是长!”乐天看毕,叹赏良久。不意一妓女能守节操如此,岂可弃而不答?亦和三章以嘉其意,遣老苍头驰归。盼盼接得,拆开视之,其一曰:“钿晕罗衫色似烟,一回看着一潸然。自从不舞《霓裳曲》,叠在空箱得几年?”其二曰:“今朝有客洛阳回,曾到尚书冢上来。见说白杨堪作柱,争教红粉不成灰。”其三曰:“满帘明月满庭霜,被冷香销拂卧床。燕子楼前清夜雨,秋来只为一人长。”盼盼吟玩久之,虽获骊珠和璧,未足比此诗之美。笑谓侍女曰:“自此之后,方表我一点真心。”正欲藏之箧中,见纸尾淡墨题小字数行,遂复展看,又有诗一首:“黄金不惜买蛾眉,拣得如花只一枝。歌舞教成心力尽,一朝身死不相随。”

 

  盼盼一见此诗,愁锁双眉,泪盈满脸,悲泣哽咽,告侍女曰:“向日尚书身死,我恨不能自缢相随,恐人言张公有随死之妾,使尚书有好色之名,是玷公之清德也。我今苟活以度朝昏,乐天不晓,故作诗相讽。我今不死,谤语未息。”遂和韵一章云:“独宿空楼敛恨眉,身如春后败残枝。舍人不解人深意,讽道泉台不去随。”书罢掷笔于地,掩面长吁。久之,拭泪告侍女曰:“我无计报公厚德,惟坠楼一死,以表我心。”道罢,纤手紧褰绣袂,玉肌斜靠雕栏,有心报德酬恩,无意偷生苟活,下视高楼,踊跃奋身一跳。侍女急拽衣告曰:“何事自求横夭?”盼盼曰:“一片诚心,人不能表,不死何为?”侍女劝曰:“今损躯报德,此心虽佳,但粉骨碎身,于公何益?且遣老母,使何人侍养?”盼盼沉吟久之曰:“死既不能,惟诵佛经,祝公冥福。”自此之后,盼盼惟食素饭一盂,闭阁焚香,坐诵佛经,虽比屋未尝见面。久之鬓云懒掠,眉黛慵描,倦理宝瑟瑶琴,厌对鸳衾凤枕。不施朱粉,似春归欲谢庚岭梅花;瘦损腰肢,如秋后消疏隋堤杨柳。每遇花辰月夕,感旧悲哀,寝食失常。不幸寝疾,伏枕月馀,遽尔不起。老母遂卜吉葬于燕子楼后。

 

  盼盼既死,不二十年间,而建封子孙,亦散荡消索,盼盼所居燕子楼遂为官司所占。其地近郡圃,因其形势改作花园,为郡将游赏之地。星霜屡改,岁月频迁,唐运告终,五代更伯。当周显德之末,天水真人承运而兴,整顿朝纲,经营礼法。顾视而妖氛寝灭,指挥而宇宙廓清。至皇宋二叶之时,四海无犬吠之警。当时有中书舍人钱易,字希白,乃吴越王钱镠之后裔也。文行诗词,独步朝野,久住紫薇,意欲一历外任。遂因奏事之暇,上章奏曰:“臣久据词掖,无毫发之功,乞一小郡,庶竭驽骀!”上曰:“青鲁地腴人善,卿可出镇彭门。”遂除希白节制武宁军,希白得旨谢恩。下车之日,宣扬皇化,整肃条章;访民瘼于井邑,察冤枉于囹圄;屈己待人,亲耕劝农;宽仁惠爱,劝化凶顽;悉皆奉业守约,廉谨公平。听政月馀,节届清明。既在暇日,了无一事,因独步东阶。天气乍暄,无可消遣,遂呼苍头前导,闲游圃中。但见:晴光霭霭,淑景融融,小桃绽妆脸红深,嫩柳袅宫腰细软。幽亭雅榭,深藏花圃阴中;画舫兰桡,稳缆回塘岸下。莺贪春光时时语,蝶弄晴光扰扰飞。希白信步,深入芬芳,纵意游赏。到红紫丛中,忽有危楼飞槛,映远横空,基址孤高,规模壮丽。希白举目仰观,见画栋下有牌额,上书“燕子楼”三字。希白曰:“此张建封宠盼盼之处。岁月累更,谁谓遗踪尚在!”遂摄衣登梯,径上楼中,但见:画栋栖云,雕梁耸汉,视四野如窥目下,指万里如睹掌中。遮风翠幕高张,蔽日疏帘低下。移踪但觉烟霄近,举目方知宇宙宽。

 

  希白倚栏长叹言曰:“昔日张公清歌对酒,妙舞邀宾,百岁既终,云消雨散,此事自古皆然,不足感叹。但惜盼盼本一娼妓,而能甘心就死,报建封厚遇之恩,虽烈丈夫何以加此!何事乐天诗中,犹讥其不随建封而死?实怜守节十馀年,自洁之心,泯没不传。我既知本末,若缄口不为褒扬,盼盼必抱怨于地下。”即呼苍头磨墨,希白染毫,作古调长篇,书于素屏之上,其词曰:“人生百岁能几日?荏苒光阴如过隙。樽中有酒不成欢,身后虚名又何益?清河太守真奇伟,曾向春风种桃李。欲将心事占韶华,无奈红颜随逝水。佳人重义不顾生,感激深恩甘一死。新诗寄语三百篇,贯串风骚洗沐耳。清楼十二横霄汉,低下珠帘锁双燕。娇魂媚魄不可寻,尽把阑干空倚遍!”希白题罢,朗吟数过,忽有清风袭人,异香拂面。希白大惊,此非花气,自何而来?方疑讶间,见素屏后有步履之声。希白即转屏后窥之,见一女子,云浓绀发,月淡修眉,体欺瑞雪之容光,脸夺奇花之艳丽,金莲步稳,束素腰轻。一见希白,娇羞脸黛,急挽金铺,平掩其身,虽江梅之映雪,不足比其风韵。希白惊讶,问其姓氏。此女舍金铺,掩袂向前,叙礼而言曰:“妾乃守园老吏之女也。偶因令节,闲上层楼,忽值公相到来,妾荒急匿身于此,以蔽丑恶。忽闻诵吊盼盼古调新词,使妾闻之,如获珠玉,遂潜出听于素屏之后,因而得面台颜。妾之行藏,尽于此矣。”希白见女子容颜秀丽,词气清扬,喜悦之心,不可言喻。遂以言挑之曰:“听子议论,想必知音。我适来所作长篇,以为何如?”女曰:“妾门品虽微,酷喜吟咏,闻适来所诵篇章,锦心绣口,使九泉衔恨之心,一旦消释。”希白又闻此语,愈加喜悦曰:“今日相逢,可谓佳人才子,还有意无?”女乃款容正色,掩袂言曰:“幸君无及于乱,以全贞洁之心。惟有诗一首,仰酬厚意。”遂于袖中取彩笺一幅上呈。希白展看其诗曰:

 

  人去楼空事已深,至今惆怅乐天吟。非君诗法高题起,谁慰黄泉一片心?

 

  希白读罢,谓女子曰:“尔既能诗,决非园吏之女,果何人也?”女曰:“君详诗意,自知贱妾微踪,何必苦问?”

 

  希白春心荡漾,不能拴束,向前拽其衣裾,忽闻槛竹敲窗,惊觉,乃一枕游仙梦,伏枕于书窗之下。但见炉烟尚袅,花影微欹,院宇沉沉,方当日午。希白推枕而起,兀坐沉思:“梦中所见者,必关盼盼也。何显然如是?千古所无,诚为佳梦。”反复再三叹曰:“此事当作一词以记之。”遂成《蝶恋花》词,信笔书于案上,词曰:

 

  “一枕闲欹春昼午,梦入华胥,邂逅飞琼侣。娇态翠颦愁不语,彩笺遗我新奇句。

 

  几许芳心犹未诉,风竹敲窗,惊散无寻处。惆怅楚云留不住,断肠凝望高唐路。”

 

  墨迹未干,忽闻窗外有人鼓掌作拍,抗声而歌,调清韵美,声入帘栊。希白审听窗外歌声,乃适所作《蝶恋花》词也。希白大惊曰:“我方作此词,何人早已先能歌唱?”遂启窗视之,见一女子翠冠珠珥,玉珮罗裙;向苍苍太湖石畔,隐珊珊翠竹丛中;绣鞋不动芳尘,琼裾风飘袅娜。希白仔细定睛看之,转柳穿花而去。希白叹异,不胜惆怅。后希白官至尚书,惜军爱民,百姓赞仰,一夕无病而终,这是后话。正是:

 

一首新词吊丽容,贞魂含笑梦相逢。虽为翰苑名贤事,编入稗官小史中。

第十一卷 苏知县罗衫再合

  早潮才罢晚潮来,一月周流六十回。不独光阴朝复暮,杭州老去被潮催。

 

  这四句诗,是唐朝白乐天杭州钱塘江看潮所作。话中说杭州府有一才子,姓李,名宏,字敬之。此人胸藏锦绣,腹隐珠玑,奈时运未通,三科不第。时值深秋,心怀抑郁,欲渡钱塘,往严州访友,命童子收拾书囊行李,买舟而行。撶出江口,天已下午,李生推篷一看,果然秋江景致,更自非常。有宋朝苏东坡《江神子》词为证:

 

  “凤凰山下雨初晴,水风清,晚霞明。一朵芙蓉开过尚盈盈。何处飞来双白鹭,如有意,慕娉婷。

 

  忽闻江上弄哀筝,苦含情,遣谁听。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。欲待曲终寻问取,人不见,数峰青。”

 

  李生正看之间,只见江口有一座小亭,匾曰“秋江亭”。舟人道:“这亭子上每日有游人登览,今日如何冷静?”李生想道:“似我失意之人,正好乘着冷静时去看一看。”叫:“家长,与我移到秋江亭去。”舟人依命,将船放到亭边,停桡稳缆。李生上岸,步进亭子,将那四面窗槅推开,倚栏而望,见山水相衔,江天一色。李生心喜,叫童子将桌椅拂净,焚起一炉好香,取瑶琴于卓上,操了一回。曲终音止,举眼见墙壁上多有留题,字迹不一。独有一处连真带草,其字甚大。李生起而观之,乃是一首词,名《西江月》,是说酒、色、财、气四件的短处:

 

  “酒是烧身硝焰,色为割肉钢刀,财多招忌损人苗,气是无烟火药。

 

  四件将来合就,相当不欠分毫。劝君莫恋最为高,才是修身正道。”

 

  李生看罢,笑道:“此词未为确论,人生在世,酒色财气四者脱离不得。若无酒,失了祭享宴会之礼;若无色,绝了夫妻子孙人事;若无财,天子庶人皆没用度;若无气,忠臣义士也尽委靡。我如今也作一词与他解释,有何不可。”当下磨墨浓,蘸得笔饱,就在《西江月》背后,也带草连真,和他一首:

 

  “三杯能和万事,一醉善解千愁,阴阳和顺喜相求,孤寡须知绝后。

 

  财乃润家之宝,气为造命之由,助人情性反为仇,持论何多差谬!”

 

  李生写罢,掷笔于卓上。见香烟未烬,方欲就坐,再抚一曲,忽然画檐前一阵风起。善聚庭前草,能开水上萍,惟闻千树吼,不见半分形。李生此时,不觉神思昏迷,伏几而卧。朦胧中,但闻环珮之声,异香满室,有美女四人,一穿黄,一穿红,一穿白,一穿黑,自外而入,向李生深深万福。李生此时似梦非梦,便问:“四女何人?为何至此?”四女乃含笑而言:“妾姊妹四人,乃古来神女,遍游人间。前日有诗人在此游玩,作《西江月》一首,将妾等辱骂,使妾等羞愧无地。今日蒙先生也作《西江月》一首,与妾身解释前冤,特来拜谢。”李生心中开悟,知是酒色财气四者之精,全不畏惧,便道:“四位贤姐,各请通名。”四女各言诗一句,穿黄的道:“杜康造下万家春。”穿红的道:“一面红妆爱杀人。”穿白的道:“生死穷通都属我。”穿黑的道:“氤氲世界满乾坤。”原来那黄衣女是酒,红衣女是色,白衣女是财,黑衣女是气。

 

  李生心下了然,用手轻招四女:“你四人听我分剖。香甜美味酒为先,美貌芳年色更鲜,财积千箱称富贵,善调五气是真仙。”四女大喜,拜谢道:“既承解释,复劳褒奖,乞先生于吾姊妹四人之中,选择一名无过之女,奉陪枕席,少效恩环。”李生摇手,连声道:“不可,不可!小生有志攀月中丹桂,无心恋野外闲花。请勿多言,恐亏行止。”四女笑道:“先生差矣。妾等乃巫山洛水之俦,非路柳墙花之比。汉司马相如文章魁首,唐李卫公开国元勋,一纳文君,一收红拂,反作风流话柄,不闻取讥于后世。况佳期良会,错过难逢,望先生三思!”李生到底是少年才子,心猿意马,拿把不定,不免转口道:“既贤姐们见爱,但不知那一位是无过之女?小生情愿相留。”言之未已,只见那黄衣酒女急急移步上前道:“先生,妾乃无过之女。”李生道:“怎见贤姐无过?”酒女道:“妾亦有《西江月》一首:善助英雄壮胆,能添锦绣诗肠。神仙造下解愁方,雪月风花玩赏。──”又道:“还有一句要紧言语,先生听着:──好色能生疾病,贪杯总是清狂。八仙醉倒紫云乡,不羡公侯卿相。”李生大笑道:“好个‘八仙醉倒紫云乡’,小生情愿相留。”

 

  方留酒女,只见那红衣色女向前,柳眉倒竖,星眼圆睁,道:“先生不要听贱婢之言!贱人,我且问你:你只讲酒的好处就罢了,何重己轻人,乱讲好色的能生疾病?终不然三四岁孩儿害病,也从好色来?你只夸己的好处,却不知己的不好处:平帝丧身因酒毒,江边李白损其躯。劝君休饮无情水,醉后教人心意迷!”李生道:“有理。古人亡国丧身,皆酒之过,小生不敢相留。”

 

  只见红衣女妖妖娆娆的走近前来,道:“妾身乃是无过之女,也有《西江月》为证:

 

  每羡鸳鸯交颈,又看连理花开。无知花鸟动情怀,岂可人无欢爱。

 

  君子好逑淑女,佳人贪恋多才。红罗帐里两和谐,一刻千金难买。”

 

  李生沉吟道:“真个‘一刻千金难买’!”

 

  才欲留色女,那白衣女早已发怒骂道:“贱人,怎么说‘千金难买’?终不然我到不如你?说起你的过处尽多:尾生桥下水涓涓,吴国西施事可怜。贪恋花枝终有祸,好姻缘是恶姻缘。”李生道:“尾生丧身,夫差亡国,皆由于色,其过也不下于酒。请去!请去!”遂问白衣女:“你却如何?”白衣女上前道:

 

  “收尽三才权柄,荣华富贵从生。纵教好善圣贤心,空手难施德行。

 

  有我人皆钦敬,无我到处相轻。休因闲气斗和争,问我须知有命。”

 

  李生点头道:“汝言有理,世间所敬者财也。我若有财,取科第如反掌耳。”

 

  才动喜留之意,又见黑衣女粉脸生嗔,星眸带怒,骂道:“你为何说‘休争闲气’?为人在世,没了气还好?我想着你:有财有势是英雄,命若无时枉用功。昔日石崇因富死,铜山不助邓通穷。”李生摇首不语,心中暗想:“石崇因财取祸,邓通空有钱山不救其饿,财有何益?”便问气女:“卿言虽则如此,但不知卿于平昔间处世何如?”黑衣女道:

 

  “像妾处世呵:一自混元开辟,阴阳二字成功。含为元气散为风,万物得之萌动。

 

  但看生身六尺,喉间三寸流通。财和酒色尽包笼,无气谁人享用?”

 

  气女说罢,李生还未及答,只酒色财三女齐声来讲:“先生休听其言,我三人岂被贱婢包笼乎?且听我数他过失:霸王自刎在乌江,有智周瑜命不长。多少阵前雄猛将,皆因争气一身亡。先生也不可相留!”李生踌蹰思想:“呀!四女皆为有过之人。四位贤姐,小生褥薄衾寒,不敢相留,都请回去。”四女此时互相埋怨,这个说:“先生留我,为何要你短?”那个说:“先生爱我,为何要你争先?”话不投机,一时间打骂起来。酒骂色,盗人骨髓;色骂酒,专惹非灾;财骂气,能伤肺腑;气骂财,能损情怀。直打得酒女乌云乱,色女宝髻歪,财女捶胸叫,气女倒尘埃。一个个蓬松鬓发遮粉脸,不整金莲撒凤鞋。四女打在一团,搅在一处。

 

  李生暗想:“四女相争,不过为我一人耳。”方欲向前劝解,被气女用手一推,“先生闪开,待我打死这三个贱婢!”李生猛然一惊,衣袖拂着琴弦,当的一声响,惊醒回来,擦磨睡眼,定睛看时,那见四女踪迹!李生抚髀长叹:“我因关心太切,遂形于梦寐之间。据适间梦中所言,四者皆为有过,我为何又作这一首词赞扬其美?使后人观吾此词,恣意于酒色,沉迷于财气,我即为祸之魁首。如今欲要说他不好,难以悔笔。也罢,如今再题四句,等人酌量而行。”就在粉墙《西江月》之后,又挥一首:

 

  “饮酒不醉最为高,好色不乱乃英豪,无义之财君莫取,忍气饶人祸自消。”

 

  这段评话,虽说酒色财气一般有过,细看起来,酒也不会饮的,气也有耐得的,无如财色二字害事。但是贪财好色的又免不得吃几杯酒,免不得淘几场气,酒气二者又总括在财色里面了。今日说一桩异闻,单为财色二字弄出天大的祸来。后来悲欢离合,做了锦片一场佳话,正是:

 

  说时惊破奸人胆,话出伤残义士心。

 

  却说国初永乐年间,北直隶涿州,有个兄弟二人,姓苏,其兄名云,其弟名雨。父亲早丧,单有母亲张氏在堂。那苏云自小攻书,学业淹贯,二十四岁上,一举登科,殿试二甲,除授浙江金华府兰溪县大尹。苏云回家,住了数月,凭限已到,不免择日起身赴任。苏云对夫人郑氏说道:“我早登科甲,初任牧民,立心愿为好官,此去止饮兰溪一杯水。所有家财,尽数收拾,将十分之三留为母亲供膳,其馀带去任所使用。”当日拜别了老母,嘱咐兄弟苏雨:“好生侍养高堂,为兄的若不得罪于地方,到三年考满,又得相见。”说罢,不觉惨然泪下。苏雨道:“哥哥荣任是美事,家中自有兄弟支持,不必挂怀。前程万里,须自保重!”苏雨又送了一程方别。苏云同夫人郑氏,带了苏胜夫妻二人,伏事登途,到张家湾地方,苏胜禀道:“此去是水路,该用船只,偶有顺便回头的官座,老爷坐去稳便。”苏知县道:“甚好。”原来坐船有个规矩,但是顺便回家,不论客货私货,都装载得满满的,却去揽一位官人乘坐,借其名号,免他一路税课,不要那官人的船钱,反出几十两银子送他,为孝顺之礼,谓之坐舱钱。苏知县是个老实的人,何曾晓得恁样规矩,闻说不要他船钱,已自勾了,还想甚么坐舱钱。那苏胜私下得了他四五两银子酒钱,喜出望外,从旁撺掇。苏知县同家小下了官舱,一路都是下水,渡了黄河,过了扬州广陵驿,将近仪真。因船是年远的,又带货太重,发起漏来,满船人都慌了。苏知县叫快快拢岸,一时间将家眷行李都搬上岸来。只因搬这一番,有分教苏知县全家受祸。正合着二句古语,道是:漫藏诲盗,冶容诲淫。

 

  却说仪真县有人惯做私商的人,姓徐名能,在五坝上街居住。久揽山东王尚书府中一只大客船,装载客人,南来北往,每年纳还船租银两。他合着一班水手,叫做赵三、翁鼻涕、杨辣嘴、范剥皮、沈胡子,这一班都不是个良善之辈。又有一房家人,叫做姚大。时常揽了载,约莫有些油水看得入眼时,半夜三更悄地将船移动,到僻静去处,把客人谋害,劫了财帛。如此十馀年,徐能也做了些家事。这些伙计,一个个羹香饭熟,饱食暖衣,正所谓“为富不仁,为仁不富”。你道徐能是仪真县人,如何却揽山东王尚书府中的船只?况且私商起家千金,自家难道打不起一只船?是有个缘故,王尚书初任南京为官,曾在扬州娶了一位小奶奶,后来小奶奶父母却移家于仪真居住,王尚书时常周给。后因路遥不便,打这只船与他,教他赁租用度。船上竖的是山东王尚书府的水牌,下水时,就是徐能包揽去了。徐能因为做那私商的道路,到不好用自家的船,要借尚书府的名色,又有势头,人又不疑心他,所以一向不致败露。

 

  今日也是苏知县合当有事,恰好徐能的船空闲在家。徐能正在岸上寻主顾,听说官船发漏,忙走来看,看见搬下许多箱笼囊箧,心中早有七分动火。结末又走个娇娇滴滴少年美貌的奶奶上来,徐能是个贪财好色的都头,不觉心窝发痒,眼睛里迸出火来。又见苏胜搬运行李,料是个仆人,在人丛中将苏胜背后衣袂一扯。苏胜回头,徐能陪个笑脸问道:“是那里去的老爷,莫非要换船么?”苏胜道:“家老爷是新科进士,选了兰溪县知县,如今却到任,因船发了漏,权时上岸,若就个好船换得,省得又落主人家。”徐能指着河里道:“这山东尚书府中水牌在上的,就是小人的船,新修整得好,又坚固又干净,惯走浙直水路,水手又都是得力的。今晚若下船时,明早祭了神福,等一阵顺风,不几日就吹到了。”苏胜欢喜,便将这话禀知家主。苏知县叫苏胜先去看了舱口,就议定了船钱。因家眷在上,不许搭载一人。徐能俱依允了。当下先秤了一半船钱,那一半直待到县时找足。苏知县家眷行李重复移下了船。徐能慌忙去寻那一班不做好事的帮手,赵三等都齐了,只有翁、范二人不到。买了神福,正要开船,岸上又有一个汉子跳下船来道:“我也相帮你们去!”徐能看见,呆了半晌。原来徐能有一个兄弟,叫做徐用,班中都称为徐大哥、徐二哥。真个是有性善有性不善,徐能惯做私商,徐用偏好善,但是徐用在船上,徐能要动手脚,往往被兄弟阻住,十遍到有八九遍做不成,所以今日徐能瞒了兄弟不去叫他。那徐用却自有心,听得说有个少年知县换船到任,写了哥子的船,又见哥哥去唤这一班如狼似虎的人,不对他说,心下有些疑惑,故意要来船上相帮。徐能却怕兄弟阻挡他这番稳善的生意,心中嘿嘿不喜。正是:

 

  泾渭自分清共浊,薰莸不混臭和香。

 

  却说苏知县临欲开船,又见一个汉子赶将下来,心中到有些疑虑,只道是趁船的,叫苏胜:“你问那方才来的是甚么人?”苏胜去问了来,回复道:“船头叫做徐能,方才来的叫做徐用,就是徐能的亲弟。”苏知县想道:“这便是一家了。”是日开船,约有数里,徐能就将船泊岸,说道:“风还不顺,众弟兄且吃神福酒。”徐能饮酒中间,只推出恭上岸,招兄弟徐用对他说道:“我看苏知县行李沉重,不下千金,跟随的又止一房家人,这场好买卖不可挫过,你却不要阻挡我。”徐用道;“哥哥,此事断然不可!他若任所回来,盈囊满箧,必是贪赃所致,不义之财,取之无碍。如今方才赴任,不过家中带来几两盘费,那有千金?况且少年科甲,也是天上一位星宿,哥哥若害了他,天理也不容,后来必然懊悔。”徐能道:“财采到不打紧,还有一事,好一个标致奶奶!你哥正死了嫂嫂,房中没有个得意掌家的,这是天付姻缘,兄弟这番须作成做哥的则个!”徐用又道:“从来相女配夫。既是奶奶,必然也是宦家之女,把他好夫好妇拆散了,强逼他成亲,到底也不和顺,此事一发不可。”这里兄弟二人正在唧唧哝哝,船艄上赵三望见了,正不知他商议甚事,一跳跳上岸来。徐用见赵三上岸,洋洋的到走开了。赵三问徐能:“适才与二哥说甚么?”徐能附耳述了一遍。赵三道:“既然二哥不从,到不要与他说了,只消兄弟一人便与你完成其事。今夜须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。”徐能大喜道:“不枉叫做赵一刀。”原来赵三为人粗暴,动不动自夸道:“我是一刀两段的性子,不学那粘皮带骨。”因此起个异名,叫做赵一刀。当下众人饮酒散了,权时歇息。看看天晚,苏知县夫妇都睡了。约至一更时分,闻得船上起身,收拾篷索。叫苏胜问时,说道:“江船全靠顺风,趁这一夜风使去,明早便到南京了。老爷们睡稳莫要开口,等我自行。”那苏知县是北方人,不知水面的勾当,听得这话,就不问他了。

 

  却说徐能撑开船头,见风色不顺,正中其意,拽起满篷,倒使转向黄天荡去。那黄天荡是极野去处,船到荡中,四望无际。姚大便去抛铁锚,杨辣嘴把定头舱门口,沈胡子守舵,赵三当先提着一口泼风刀,徐能手执板斧随后,只不叫徐用一人。却说苏胜打铺睡在舱口,听得有人推门进来,便从被窝里钻出头向外张望,赵三看得真,一刀砍去,正劈着脖子,苏胜只叫得一声:“有贼!”又复一刀砍杀,拖出舱口,向水里撺下去了。苏胜的老婆和衣睡在那里,听得嚷,摸将出来,也被徐能一斧劈倒。姚大点起火把,照得舱中通亮。慌得苏知县双膝跪下,叫道:“大王,行李分毫不要了,只求饶命!”徐能道:“饶你不得!”举斧照顶门砍下,却被一人拦腰抱住道:“使不得!”却便似:秋深逢赦至,病笃遇仙来!你道是谁?正是徐能的亲弟徐用,晓得众人动掸,不干好事,走进舱来,却好抱住了哥哥,扯在一边,不容他动手。徐能道:“兄第,今日骑虎之势,罢不得手了。”徐用道:“他中了一场进士,不曾做得一日官,今日劫了他财帛,占了他妻小,杀了他家人,又教他刀下身亡,也忒罪过。”徐能道:“兄弟,别事听得你,这一件听不得你,留了他便是祸根,我等性命难保,放了手!”徐用越抱得紧了,便道:“哥哥,既然放他不得,抛在湖中,也得个全尸而死。”徐能道:“便依了兄弟言语。”徐用道:“哥哥撇下手中凶器,兄弟方好放手。”徐能果然把板斧撇下,徐用放了手。徐能对苏知县道:“免便免你一斧,只是松你不得。”便将棕缆捆做一团,如一只馄饨相似,向水面扑通的撺将下去。眼见得苏知县不活了,夫人郑氏只叫得苦,便欲跳水。徐能那里容他,把舱门关闭,拨回船头,将篷扯满,又使转来。原来江湖中除了顶头大逆风,往来都使得篷。

 

  仪真至邵伯湖,不过五十馀里,到天明,仍到了五坝口上。徐能回家,唤了乘肩舆,教管家的朱婆先扶了奶奶上轿,一路哭哭啼啼,竟到了徐能家里。徐能分付朱婆:“你好生劝慰奶奶:‘到此地位,不由不顺从,不要愁烦。今夜若肯从顺,还你终身富贵,强似跟那穷官。’说得成时,重重有赏。”朱婆领命,引着奶奶归房。徐能叫众人将船中箱笼,尽数搬运上岸,打开看了,作六分均分。杀倒一口猪,烧利市纸,连翁鼻涕、范剥皮都请将来,做庆贺筵席。徐用心中甚是不忍,想着哥哥不仁,到夜来必然去逼苏奶奶,若不从他,性命难保,若从时,可不坏了他名节。虽在席中,如坐针毡。众人大酒大肉,直吃到夜。徐用心生一计,将大折碗满斟热酒,碗内约有斤许。徐用捧了这碗酒,到徐能面前跪下。徐能慌忙来搀道:“兄弟为何如此?”徐用道:“夜来船中之事,做兄弟的违拗了兄长,必然见怪。若果然不怪,可饮兄弟这瓯酒。”徐能虽是强盗,兄弟之间,到也和睦,只恐徐用疑心,将酒一饮而尽。众人见徐用劝了酒,都起身把盏道:“今日徐大哥娶了新嫂,是个大喜,我等一人庆一杯。”此时徐能七八已醉,欲推不饮,众人道:“徐二哥是弟兄,我们异姓,偏不是弟兄?”徐能被缠不过,只得每人陪过,吃得酩酊大醉。徐用见哥哥坐在椅上打瞌睡,只推出恭,提了灯笼,走出大门,从后门来,门却锁了。徐用从墙上跳进屋里,将后门锁裂开,取灯笼藏了。厨房下两个丫头在那里烫酒,徐用不顾,径到房前。只见房门掩着,里面说话声响,徐用侧耳而听,却是朱婆劝郑夫人成亲,正不知劝过几多言语了,郑夫人不允,只是啼哭。朱婆道:“奶奶既立意不顺从,何不就船中寻个自尽?今日到此,那里有地孔钻去?”郑夫人哭道:“妈妈,不是奴家贪生怕死,只为有九个月身孕在身,若死了不打紧,我丈夫就绝后了。”朱婆道:“奶奶,你就生下儿女来,谁容你存留?老身又是妇道家,做不得程婴、杵臼,也是枉然。”徐用听到这句话,一脚把房门踢开,吓得郑夫人魂不附体,连朱婆也都慌了。徐用道:“不要忙,我是来救你的。我哥哥已醉,乘此机会,送你出后门去逃命,异日相会,须记的不干我徐用之事。”郑夫人叩头称谢。朱婆因说了半日,也十分可怜郑夫人,情愿与他作伴逃走。徐用身边取出十两银子,付与朱婆做盘缠,引二人出后门,又送了他出了大街,嘱付“小心在意”,说罢,自去了。好似:捶碎玉笼飞彩凤,掣开金锁走蛟龙。

 

  单说朱婆与郑夫人寻思黑夜无路投奔,信步而行,只拣僻静处走去,顾不得鞋弓步窄。约行十五六里,苏奶奶心中着忙,到也不怕脚痛,那朱婆却走不动了。没奈何,彼此相扶,又捱了十馀里,天还未明。朱婆原有个气急的症候,走了许多路,发喘起来,道:“奶奶,不是老身有始无终,其实寸步难移,恐怕反拖累奶奶。且喜天色微明,奶奶前去,好寻个安身之外。老身在此处途路还熟,不消挂念。”郑夫人道:“奴家患难之际,只得相撇了,只是妈妈遇着他人,休得漏了奴家消息!”朱婆道:“奶奶尊便,老身不误你的事。”郑夫人才回得身,朱婆叹口气想道:“没处安身,索性做个干净好人。”望着路旁有口义井,将一双旧鞋脱下,投井而死。郑夫人眼中流泪,只得前行。又行了十里,共三十馀里之程,渐觉腹痛难忍。此时天色将明,望见路傍有一茅庵,其门尚闭。郑夫人叩门,意欲借庵中暂歇。庵内答应开门。郑夫人抬头看见,惊上加惊,想道:“我来错了,原来是僧人!闻得南边和尚们最不学好,躲了强盗,又撞了和尚,却不晦气。千死万死,左右一死,且进门观其动静。”那僧人看见郑夫人丰姿服色,不像个以下之人,甚相敬重,请入净室问讯。叙话起来,方知是尼僧。郑夫人方才心定,将黄天荡遇盗之事,叙了一遍。那老尼姑道:“奶奶暂住几日不妨,却不敢久留,恐怕强人访知,彼此有损……”说犹未了,郑夫人腹痛一阵紧一阵。老尼年逾五十,也是半路出家的,晓得有些道儿,问道:“奶奶这痛阵,到像要分娩一般?”郑夫人道:“实不相瞒,奴家怀九个月孕,因星夜走急了路,肚疼,只怕是分娩了。”老尼道:“奶奶莫怪我说,这里是佛地,不可污秽。奶奶可往别处去,不敢相留。”郑夫人眼中流泪,哀告道:“师父,慈悲为本,这十方地面不留,教奴家更投何处?想是苏门前世业重,今日遭此冤劫,不如死休!”老尼心慈,道:“也罢,庵后有个厕屋,奶奶若没处去,权在那厕屋里住下,等生产过了,进庵未迟。”郑夫人出于无奈,只得捧着腹肚,走到庵后厕屋里去。虽则厕屋,喜得不是个露坑,到还干净。郑夫人到了屋内,一连几阵紧痛,产下一个孩儿。老尼听得小儿啼哭之声,忙走来看,说道:“奶奶且喜平安。只是一件,母子不能并留。若留下小的,我与你托人抚养,你就休住在此;你若要住时,把那小官人弃了。不然佛地中啼啼哭哭,被人疑心,查得根由,又是祸事。”郑夫人左思右量,两下难舍,便道:“我有道理。”将自己贴肉穿的一件罗衫脱下,包裹了孩儿,拔下金钗一股,插在孩儿胸前,对天拜告道:“夫主苏云,倘若不该绝后,愿天可怜,遣个好人收养此儿。”祝罢,将孩儿递与老尼,央他放在十字路口。老尼念声“阿弥陀佛”,接了孩儿,走去约莫半里之遥,地名大柳村,撇于柳树之下。分明路侧重逢弃,疑是空桑再产伊。老尼转来,回复了郑夫人,郑夫人一恸几死,老尼劝解,自不必说。老尼净了手,向佛前念了血盆经,送汤送水价看觑郑夫人。郑夫人将随身簪珥手钏,尽数解下,送与老尼为陪堂之费。等待满月,进庵做了道姑,拜佛看经。过了数月,老尼恐在本地有是非,又引他到当涂县慈湖老庵中潜住,更不出门,不在话下。

 

  却说徐能醉了,睡在椅上,直到五鼓方醒。众人见主人酒醉,先已各散去讫。徐能醒来,想起苏奶奶之事,走进房看时,却是个空房,连朱婆也不见了。叫丫鬟问时,一个个目睁口呆,对答不出。看后门大开,情知走了,虽然不知去向,也少不得追赶。料他不走南路,必走北路,望僻静处,一直追来。也是天使其然,一径走那苏奶奶的旧路,到义井跟头,看见一双女鞋,原是他先前老婆的旧鞋,认得是朱婆的,疑猜道:“难道他特地奔出去,到于此地,舍得性命?”巴着井栏一望,黑洞洞地,不要管他,再赶一程。又行十馀里,已到大柳村前,全无踪迹。正欲回身,只听得小孩子哭响,走上一步看时,那大柳树之下一个小孩儿,且是生得端正,怀间有金钗一股,正不知什么人撇下的,心中暗想:“我徐能年近四十,尚无子息,这不是皇天有眼,赐与我为嗣?”轻轻抱在怀里,那孩儿就不哭了。徐能心下十分之喜,也不想追赶,抱了孩子就回。到得家中,想姚大的老婆,新育一个女儿,未及一月死了,正好接奶。把那一股钗子,就做赏钱,赏了那婆娘,教他好生喂乳,“长大之时,我自看顾你。”不在话下。有诗为证:

 

  插下蔷薇有刺藤,养成乳虎自伤生。凡人不识天公巧,种就殃苗待长成。

 

  话分两头。再说苏知县被强贼撺入黄天荡中,自古道“死生有命”,若是命不该活,一千个也休了。只为苏知县后来还有造化,在水中半沉半浮,直氵吞到向水闸边。恰好有个徽州客船泊于闸口,客人陶公夜半正起来撒溺,觉得船底下有物,叫水手将篙摘起,却是一个人,浑身捆缚,心中骇异,不知是死的是活的?正欲推去水中,有这等异事,那苏知县在水中浸了半夜,还不曾死,开口道:“救命!救命!”陶公见是活的,慌忙解开绳索,将姜汤灌醒,问其缘故。苏知县备细告诉,被山东王尚书船家所劫,如今待往上司去告理。陶公是本分生理之人,听得说要与山东王尚书家打官司,只恐连累,有懊悔之意。苏知县看见颜色变了,怕不相容,便改口道:“如今盘费一空,文凭又失,此身无所着落,倘有安身之处,再作道理。”陶公道:“先生休怪我说,你若要去告理,在下不好管得闲事;若只要个安身之处,敝村有个市学,倘肯相就,权住几时。”苏知县道:“多谢!多谢!”陶公取些干衣服,教苏知县换了,带回家中。这村名虽唤做三家村,共有十四五家,每家多有儿女上学,却是陶公做领袖,分派各家轮流供给,在家教学,不放他出门。看官牢记着,那苏知县自在村中教学,正是:

 

  未司社稷民人事,权作之乎者也师。

 

  却说苏老夫人在家思念儿子苏云,对次子苏雨道:“你哥哥为官,一去三年,杳无音信,你可念手足之情,亲往兰溪任所,讨个音耗回来,以慰我悬悬之望。”苏雨领命,收拾包裹,陆路短盘,水路搭船,不则一月,来到兰溪。那苏雨是朴实庄家,不知委曲,一径走到县里。值知县退衙,来私宅门口敲门。守门皂隶急忙拦住,问是甚么人。苏雨道:“我是知县老爷亲属,你快通报。”皂隶道:“大爷好利害,既是亲属,可通个名姓,小人好传云板。”苏雨道:“我是苏爷的嫡亲兄弟,特地从涿州家乡而来。”皂隶兜脸打一啐,骂道:“见鬼,大爷自姓高,是江西人,牛头不对马嘴!”正说间,后堂又有几个闲荡的公人听得了,走来帮兴,骂道:“那里来这光棍,打他出去就是。”苏雨再三分辨,那个听他。正在那里七张八嘴,东扯西拽,惊动了衙内的高知县,开私宅出来,问甚缘由。苏雨听说大爷出衙,睁眼看时,却不是哥哥,已自心慌,只得下跪禀道:“小人是北直隶涿州苏雨,有亲兄苏云,于三年前,选本县知县,到任以后杳无音信。老母在家悬望,特命小人不远千里,来到此间,何期遇了恩相。恩相既在此荣任,必知家兄前任下落。”高知县慌忙扶起,与他作揖,看坐,说道:“你令兄向来不曾到任,吏部只道病故了,又将此缺补与下官。既是府上都没消息,不是覆舟,定是遭寇了。若是中途病亡,岂无一人回籍?”苏雨听得,哭将起来道:“老母家中悬念,只望你衣锦还乡。谁知死得不明不白,教我如何回覆老母?”高知县傍观,未免同袍之情,甚不过意,宽慰道:“事已如此,足下休得烦恼。且在敝治宽住一两个月,待下官差人四处打听令兄消息,回府未迟。一应路费,都在下官身上。”便分付门子,于库房取书仪十两,送与苏雨为程敬,着一名皂隶送苏二爷于城隍庙居住。苏雨虽承高公美意,心下痛苦,昼夜啼哭,住了半月,忽感一病,服药不愈,呜呼哀哉。未得兄弟生逢,又见娘儿死别。高知县买棺亲往殡殓,停柩于庙中,分付道士,小心看视。不在话下。

 

  再说徐能,自抱那小孩儿回来,教姚大的老婆做了乳母,养为己子。俗语道:只愁不养,不愁不长。那孩子长成六岁,聪明出众,取名徐继祖,上学攻书。十三岁经书精通,游庠补廪。十五岁上登科,起身会试,从涿州经过。走得乏了,下马歇脚。见一老婆婆,面如秋叶,发若银丝,自提一个磁瓶向井头汲水。徐继祖上前与婆婆作揖,求一瓯清水解渴。老婆婆老眼朦胧,看见了这小官人,清秀可喜,便留他家里吃茶。徐继祖道:“只怕老娘府上路远。”婆婆道:“十步之内,就是老身舍下。”徐继祖真个下马,跟到婆婆家里。见门庭虽象旧家,甚是冷落,后边房屋都被火焚了,瓦砾成堆,无人收拾,止剩得厅房三间,将土墙隔断,左一间老婆婆做个卧房,右一间放些破家伙,中间虽则空下,傍边供两个灵位,开写着长儿苏云,次儿苏雨。厅侧边是个耳房,一个老婢在内烧火。老婆婆请小官人于中间坐下,自己陪坐,唤老婢泼出一盏热腾腾的茶,将托盘托将出来道:“小官人吃茶。”老婆婆看着小官人,目不转睛,不觉两泪交流。徐继祖怪而问之。老婆婆道:“老身七十八岁了,就说错了句言语,料想郎君不怪。”徐继祖道:“有话但说,何怪之有!”老婆婆道:“官人尊姓?青春几岁?”徐继祖叙出姓名,年方一十五岁,今科侥幸中举,赴京会试。老婆婆屈指暗数了一回,扑簌簌泪珠滚一个不住。徐继祖也不觉惨然,道:“婆婆如此哀楚,必有伤心之事!”老婆婆道:“老身有两个儿子,长子苏云,叨中进士,职受兰溪县尹,十五年前,同着媳妇赴任,一去杳然。老身又遣次男苏雨亲往任所体探,连苏雨也不回来。后来闻人传说,大儿丧于江盗之手,次儿没于兰溪。老身痛苦无伸,又被邻家失火,延烧卧室。老身和这婢子两口,权住这几间屋内,坐以待死。适才偶见郎君面貌与苏云无二,又刚是十五岁,所以老身感伤不已。今日天色已晚,郎君若不嫌贫贱,在草舍权住一晚,吃老身一餐素饭。”说罢又哭。徐继祖是个慈善的人,也是天性自然感动,心内到可怜这婆婆,也不忍别去,就肯住了。老婆婆宰鸡煮饭,管待徐继祖,叙了二三更的话,就留在中间歇息。次早,老婆婆起身,又留吃了早饭,临去时依依不舍,在破箱子内取出一件不曾开折的罗衫出来相赠,说道:“这衫是老身亲手做的,男女衫各做一件,却是一般花样。女衫把与儿妇穿去了,男衫因打摺时被灯煤落下,烧了领上一个孔,老身嫌不吉利,不曾把与亡儿穿,至今老身收着。今日老身见了郎君,就如见我苏云一般。郎君受了这件衣服,倘念老身衰暮之景,来年春闱得第,衣锦还乡,是必相烦,差人于兰溪县打听苏云、苏雨一个实信见报,老身死亦瞑目。”说罢放声痛哭。徐继祖没来由,不觉也掉下泪来。老婆婆送了徐继祖上马,哭进屋去了。

 

  徐继祖不胜伤感。到了京师,连科中了二甲进士,除授中书。朝中大小官员,见他少年老成,诸事历练,甚相敬重。也有打听他未娶,情愿赔了钱,送女儿与他做亲。徐继祖为不曾禀命于父亲,坚意推辞。在京二年,为急缺风宪事,选授监察御史,差往南京刷卷,就便回家省亲归娶,刚好一十九岁。徐能此时已做了太爷,在家中耀武扬威,甚是得志。正合着古人两句:常将冷眼观螃蟹,看你横行得几时?

 

  再说郑氏夫人在慈湖尼庵,一住十九年,不曾出门。一日照镜,觉得庞儿非旧,潸然泪下,想道:“杀夫之仇未报,孩儿又不知生死,就是那时有人收留,也不知落在谁手,住居何乡。我如今容貌憔瘦,又是道姑打扮,料无人认得。况且吃了这几年安逸茶饭,定害庵中,心中过意不去。如今不免出外托钵,一来也帮贴庵中,二来往仪真一路去,顺便打听孩儿消息。常言:大海浮萍,也有相逢之日。或者天可怜,有近处人家拾得,抚养在彼,母子相会,对他说出根由,教他做个报仇之人,却不了却心愿。”当下与老尼商议停妥,托了钵盂,出庵而去。一路抄化,到于当涂县内,只见沿街搭彩,迎接刷卷御史徐爷。郑夫人到一家化斋,其家乃是里正,辞道:“我家为接官一事,甚是匆忙,改日来布施罢!”却有间壁一个人家,有女眷闲立在门前观看搭彩,看这道姑,生得十分精致,年也却不甚长,见化不得斋,便去叫唤他。郑氏闻唤,到彼问讯过了,那女眷便延进中堂,将素斋款待,问其来历。郑氏料非贼党,想道:“我若隐忍不说,到底终无结末。”遂将十九年前苦情,数一数二,告诉出来。谁知屏后那女眷的家长伏着,听了半日,心怀不平,转身出来,叫道姑:“你受恁般冤苦,见今刷卷御史到任,如何不去告状申理?”郑氏道:“小道是女流,幼未识字,写不得状词。”那家长道:“要告状,我替你写。”便去买一张三尺三的绵纸,从头至尾写道:“告状妇郑氏,年四十二岁,系直隶涿州籍贯。夫苏云,由进士选授浙江兰溪县尹。于某年相随赴任,路经仪真,因船漏过载。岂期船户积盗徐能,纠伙多人,中途劫夫财,谋夫命,又欲奸骗氏身。氏幸逃出,庵中潜躲,迄今一十九年,沉冤无雪。徐盗见在五坝街住。恳乞天台捕获正法,生死衔恩,激切上告!”

 

  郑氏收了状子,作谢而出。走到接官亭,徐御史正在宁太道周兵备船中答拜,船头上一清如水。郑氏不知利害,径跄上船。管船的急忙拦阻,郑氏便叫起屈来。徐爷在舱中听见,也是一缘一会,偏觉得音声凄惨,叫巡捕官接进状子,同周兵备观看。不看犹可,看毕时,唬得徐御史面如土色。屏去从人,私向周兵备请教;“这妇人所告,正是老父。学生欲待不准他状,又恐在别衙门告理。”周兵备呵呵大笑道:“先生大人,正是青年,不知机变,此事亦有何难?可分付巡捕官带那妇人明日察院中审问。到那其间,一顿板子,将那妇人敲死,可不绝了后患?”徐御史起身相谢道:“承教了。”辞别周兵备,分付了巡捕官说话,押那告状的妇人,明早带进衙门面审。当下回察院中安歇,一夜不睡,想道:“我父亲积年为盗,这妇人所告,或是真情。当先劫财杀命,今日又将妇人打死,却不是冤上加冤?若是不打杀他时,又不是小可利害。”蓦然又想起三年前涿州遇见老妪,说儿子苏云被强人所算,想必就是此事了。又想道:“我父亲劫掠了一生,不知造下许多冤业,有何阴德,积下儿子科第?我记得小时上学,学生中常笑我不是亲生之子,正不知我此身从何而来。此事除非奶公姚大知其备细。”心生一计,写就一封家书,书中道:“到任忙促,不及回家,特地迎接父叔诸亲,南京衙门相会。路上乏人伏侍,可先差奶公姚大来当涂采石驿,莫误,莫误!”次日开门,将家书分付承差,送到仪真五坝街上太爷亲拆。巡捕官带郑氏进衙,徐继祖见了那郑氏,不由人心中惨然,略问了几句言语,就问道:“那妇人有儿子没有?如何自家出身告状?”郑氏眼中流泪,将庵中产儿,并罗衫包裹,和金钗一股,留于大柳村中始末,又备细说了一遍。徐继祖委决不下,分付郑氏:“你且在庵中暂住,待我察访强盗着实,再来唤你。”郑氏拜谢去了。

 

  徐继祖起马到采石驿住下,等得奶公姚大到来。日间无话,直至黄昏深后,唤姚大至于卧榻,将好言抚慰,问道:“我是谁人所生?”姚大道:“是太爷生的。”再三盘问,只是如此。徐爷发怒道:“我是他生之子,备细都已知道。你若说得明白,念你妻子乳哺之恩,免你本身一刀。若不说之时,发你在本县,先把你活活敲死!”姚大道:“实是太爷亲生,小的不敢说谎。”徐爷道:“黄天荡打劫苏知县一事,难道你不知?”姚大又不肯明言。徐爷大怒,便将宪票一幅,写下姚大名字,发去当涂县打一百讨气绝缴。姚大见佥了宪票,着了忙,连忙磕头道:“小的愿说,只求老爷莫在太爷面前泄漏。”徐爷道:“凡事有我做主,你不须惧怕!”姚大遂将打劫苏知县,谋苏奶奶为妻,及大柳树下拾得小孩子回家,教老婆接奶,备细说了一遍。徐爷又问道:“当初裹身有罗衫一件,又有金钗一股,如今可在?”姚大道:“罗衫上染了血迹,洗不净,至今和金钗留在。”此时徐爷心中已自了然,分付道:“此事只可你我二人知道,明早打发你回家,取了钗子、罗衫,星夜到南京衙门来见我。”姚大领命自去。徐爷次早,一面差官,“将盘缠银两好生接取慈湖庵郑道姑到京中来见我。”一面发牌起程,往南京到任。正是少年科第荣如锦,御史威名猛似雷。

 

  且说苏云知县在三家村教学,想起十九年前之事,老母在家,音信隔绝,妻房郑氏怀孕在身,不知生死下落,日夜忧惶,将此情告知陶公,欲到仪真寻访消息。陶公苦劝安命,莫去惹事。苏云乘清明日各家出去扫墓,乃写一谢帖留在学馆之内,寄谢陶公,收拾了笔墨出门。一路卖字为生,行至常州烈帝庙,日晚投宿。梦见烈帝庙中,灯烛辉煌,自己拜祷求签,签语云:“陆地安然水面凶,一林秋叶遇狂风。要知骨肉团圆日,只在金陵豸府中。”五更醒来,记得一字不忘,自家暗解道:“江中被盗遇救,在山中住这几年,首句‘陆地安然水面凶’已自应了。‘一林秋叶遇狂风’,应了骨肉分飞之象。难道还有团圆日子?金陵是南京地面,御史衙门号为豸府。我如今不要往仪真,径到南都御史衙门告状,或者有伸冤之日。”天明起来,拜了神道,讨其一筊,“若该往南京,乞赐圣笤。”掷下果然是个圣筊。苏公欢喜,出了庙门,直至南京,写下一张词状,到操江御史衙门去出告,状云:“告状人苏云,直隶涿州人。忝中某科进士,初选兰溪知县,携家赴任,行至仪真,祸因舟漏,重雇山东王尚书家船只过载。岂期舟子徐能、徐用等,惯于江洋打劫,夜半移船僻处,缚云抛水。幸遇救免,教授糊口,行李一空,妻仆不知存亡。势宦养盗,非天莫剿,上告!”

 

  那操江林御史,正是苏爷的同年,看了状词,甚是怜悯。即刻行个文书,支会山东抚按,着落王尚书身上要强盗徐能、徐用等。刚刚发了文书,刷卷御史徐继祖来拜。操院偶然叙及此事,徐继祖有心,别了操院出门,即时叫听事官:“将操院差人唤到本院御门,有话分付。”徐爷回衙门,听事官唤到操院差人进衙磕头,禀道:“老爷有何分付?”徐爷道:“那王尚书船上强盗,本院已知一二。今本院赏你盘缠银二两,你可暂停两三日,待本院唤你们时,你可便来,管你有处缉拿真赃真盗,不须到山东去得。”差人领命去了。少顷,门上通报太爷到了。徐爷出迎,就有跼蹐之意。想着养育教训之恩,恩怨也要分明,今日且尽个礼数,当下差官往河下接取到衙。原来徐能、徐用起身时,连这一班同伙赵三、翁鼻涕、杨辣嘴、范剥皮、沈胡子,都倚仗通家兄弟面上,备了百金贺礼,一齐来庆贺徐爷。这是天使其然,自来投死。姚大先进衙磕头。徐爷教请太爷、二爷到衙,铺毡拜见。徐能端然而受。次要拜徐用,徐用抵死推辞,不肯要徐爷下拜,只是长揖。赵三等一伙,向来在徐能家,把徐继祖当做子侄之辈,今日高官显耀,时势不同,赵三等口称“御史公”,徐继祖口称“高亲”,两下宾主相见,备饭款待。

 

  至晚,徐继祖在书房中,密唤姚大,讨他的金钗及带血罗衫看了。那罗衫花样与涿州老婆婆所赠无二。“那老婆婆又说我的面庞与他儿子一般,他分明是我的祖母,那慈湖庵中道姑是我亲娘,更喜我爷不死,见在此间告状,骨肉团圆,在此一举。”

 

  次日大排筵宴在后堂,管待徐能一伙七人,大吹大擂介饮酒。徐爷只推公务,独自出堂,先教聚集民壮快手五六十人,安排停当,听候本院挥扇为号,一齐进后堂擒拿七盗。又唤操院公差,快快请告状的苏爷,到衙门相会。不一时,苏爷到了,一见徐爷便要下跪。徐爷双手扶住,彼此站立,问其情节,苏爷含泪而语。徐爷道:“老先生休得愁烦,后堂有许多贵相知在那里,请去认一认。”苏爷走入后堂。一者此时苏爷青衣小帽,二者年远了,三者出其不意,徐能等已不认得苏爷了。苏爷时刻在念,到也还认得这班人的面貌,看得仔细,吃了一惊,倒身退出,对徐爷道:“这一班人,正是船中的强盗,为何在此?”徐爷且不回话,举扇一挥,五六十个做公的蜂拥而入,将徐能等七人,一齐捆缚。徐能大叫道:“继祖孩儿,救我则个!”徐爷骂道:“死强盗,谁是你的孩儿?你认得这位十九年前苏知县老爷么?”徐能就骂徐用道:“当初不听吾言,只叫他全尸而死,今日悔之何及!”又叫姚大出来对证,各各无言。徐爷分付巡捕官:“将这八人与我一总发监,明日本院自备文书,送到操院衙门去。”发放已毕,分付关门,请苏爷复入后堂。苏爷看见这一伙强贼,都在酒席上擒拿,正不知甚么意故,方欲待请问明白,然后叩谢,只见徐爷将一张交椅,置于面南,请苏爷上坐,纳头便拜。苏爷慌忙扶住道:“老大人素无一面,何须过谦如此?”徐爷道:“愚男一向不知父亲踪迹,有失迎养,望乞恕不孝之罪!”苏爷还说道:“老大人不要错了!学生并无儿子。”徐爷道:“不孝就是爹爹所生,如不信时,有罗衫为证。”徐爷先取涿州老婆婆所赠罗衫,递与苏爷,苏爷认得领上灯煤孔,道:“此衫乃老母所制,从何而得?”徐爷道:“还有一件。”又将血渍的罗衫及金钗取来。苏爷观看,又认得:“此钗乃吾妻首饰,原何也在此?”徐爷将涿州遇见老母,及采石驿中道姑告状,并姚大招出情由,备细说了一遍。苏爷方才省悟,抱头而哭。事有凑巧,这里恰才父子相认,门外传鼓报道:“慈湖观音庵中郑道姑已唤到。”徐爷忙教请进后堂。苏爷与奶奶别了一十九年,到此重逢。苏爷又引孩儿拜见了母亲。痛定思痛,夫妻母子,哭做一堆,然后打扫后堂,重排个庆贺筵席。正是:

 

  树老抽枝重茂盛,云开见月倍光明。

 

  次早,南京五府六部六科十三道,及府县官员,闻知徐爷骨肉团圆,都来拜贺。操江御史将苏爷所告状词,奉还徐爷,听其自审。徐爷别了列位官员,分付手下,取大毛板伺候。于监中吊出众盗,一个个脚鐐手扭,跪于阶下。徐爷在徐家生长,已熟知这班凶徒杀人劫财,非止一事,不消拷问。只有徐用平昔多曾谏训,且苏爷夫妇都受他活命之恩,叮嘱儿子要出脱他。徐爷一笔出豁了他,赶出衙门,徐用拜谢而去。山东王尚书窎远无干,不须推究。徐能、赵三首恶,打八十。杨辣嘴、沈胡子在船上帮助,打六十。姚大虽也在船上出尖,其妻有乳哺之恩,与翁鼻涕、范剥皮各只打四十板。虽有多寡,都打得皮开肉绽,鲜血迸流。姚大受痛不过,叫道:“老爷亲许免小人一刀,如何失信?”徐爷又免他十板,只打三十。打完了,分付收监。徐爷退于后堂,请命于父亲,草下表章,将此段情由,具奏天子。先行出姓,改名苏泰,取否极泰来之义;次要将诸贼不时处决,各贼家财,合行籍没为边储之用;表尾又说:“臣父苏云,二甲出身,一官未赴,十九年患难之馀,宦情已淡。臣祖母年逾八帙,独居故里,未知存亡。臣年十九未娶,继祀无望。恳乞天恩给假,从臣父暂归涿州,省亲归娶。”云云。奏章已发。

 

  此时徐继祖已改名苏泰,将新名写帖,遍拜南京各衙门。又写年侄帖子,拜谢了操江林御史。又记着祖母言语,写书差人往兰溪县查问苏雨下落。兰溪县差人先来回报,苏二爷十五年前曾到,因得病身死,高知县殡殓,棺寄在城隍庙中。苏爷父子痛哭了一场,即差的当人,赍了盘费银两,重到兰溪,于水路雇船装载二爷灵柩回涿州祖坟安葬。不一日,奏章准了下来,一一依准,仍封苏(云)[泰]为御史之职,钦赐父子驰驿还乡。刑部请苏爷父子同临法场监斩诸盗。苏泰预先分付狱中将姚大缢死,全尸也算免其一刀。徐能叹口气道:“我虽不曾与苏奶奶成亲,做了三年太爷,死亦甘心了。”各盗面面相觑,延颈受死。但见:两声破鼓响,一棒碎锣鸣。监斩官如十殿阎王,刽子手似飞天罗刹。刀斧劫来财帛,万事皆空;江湖使尽英雄,一朝还报。森罗殿前,个个尽惊凶鬼至;阳间地上,人人都庆贼人亡!

 

  在先上本时,便有文书知会扬州府官、仪真县官,将强盗六家,预先赶出人口,封锁门户,纵有金宝如山,都为官物。家家女哭儿啼,人离财散,自不必说。只有姚大的老婆,原是苏御史的乳母,一步一哭,到南京来求见御史老爷。苏御史因有乳哺之恩,况且丈夫已经正法,罪不及孥;又恐奶奶伤心,不好收留,把五十两银子赏他为终身养生送死之资,打发他随便安身。京中无事,苏太爷辞了年兄林操江,御史公别了各官,起马前站,打两面金字牌,一面写着“奉旨省亲”,一面写着“钦赐归娶”,旗幡鼓吹,好不齐整,闹嚷嚷的从扬州一路而回。道经仪真,苏太爷甚是伤感,郑老夫人又对儿子说起朱婆投井之事,又说亏了庵中老尼。御史公差地方访问义井。居民有人说,十九年前,是曾有个死尸,浮于井面,众人捞起三日,无人识认,只得敛钱买棺盛殓,埋于左近一箭之地。地方回复了,御史公备了祭礼,及纸钱冥锭,差官到义井坟头,通名致祭。又将白金百两,送与庵中老尼,另封白银十两,付老尼启建道场,超度苏二爷、朱婆及苏胜夫妇亡灵。这叫做以直报怨,以德报德。苏公父子亲往拈香拜佛。

 

  诸事已毕,不一日行到山东临清,头站先到渡口驿,惊动了地方上一位乡宦,那人姓王名贵,官拜一品尚书,告老在家。那徐能揽的山东王尚书船,正是他家。徐能盗情发了,操院拿人,闹动了仪真一县,王尚书的小夫人家属,恐怕连累,都搬到山东,依老尚书居住。后来打听得苏御史审明,船虽尚书府水牌,止是租赁,王府并不知情。老尚书甚是感激,今日见了头行,亲身在渡口驿迎接,见了苏公父子,满口称谢,设席款待。席上问及:“御史公钦赐归娶,不知谁家老先儿的宅眷?”苏云答道:“小儿尚未择聘。”王尚书道:“老夫有一末堂幼女,年方二八,才貌颇称,倘蒙御史公不弃老朽,老夫愿结丝萝。”苏太爷谦让不遂,只得依允,就于临清暂住,择吉行聘成亲。有诗为证:月下赤绳曾绾足,何须射中雀屏目。当初恨杀尚书船,谁想尚书为眷属。

 

  三朝以后,苏公便欲动身,王尚书苦留。苏太爷道:“久别老母,未知存亡,归心已如箭矣!”王尚书不好担阁。过了七日,备下千金妆奁,别起夫马,送小姐随夫衣锦还乡。一路无话,到了涿州故居,且喜老夫人尚然清健,见儿子媳妇俱已半老,不觉感伤;又见孙儿就是向年汲水所遇的郎君,欢喜无限。当初只恨无子,今日抑且有孙。两代甲科,仆从甚众,旧居火焚之馀,安顿不下,暂借察院居住。起建御史第,府县都来助工,真个是“不日成之”。苏云在家,奉养太夫人直至九十馀岁方终。苏泰历官至坐堂都御史。夫人王氏,所生二子,将次子承继为苏雨之后,二子俱登第。至今闾里中传说苏知县报冤唱本。后人有诗云:月黑风高浪沸扬,黄天荡里贼猖狂。平陂往复皆天理,那见凶人寿命长?